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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悲风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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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類型] 都梁【狼烟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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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0]以壇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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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3 18:28:0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文三儿自从“聚宝阁”倒闭后,陈掌柜家是住不成了,他只好回“同和”车行去睡大通铺,也拉起

    了散座儿,他可是有日子没吃这份苦了,干这活儿你得拉着车满大街转,有时为抢生意还免不了和同行打

    一架。一天下来没挣着钱也得交车行老板车份儿钱,想赊着连门儿也没有。“同和”车行位于南城南横街

    的黑窑厂,老板孙金发早年是天津卫“混混儿”,不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

    天津卫的“混混儿”是有了名的,和北平的流氓地痞、泼皮无赖不是一个路数。北平的黑道儿人物之间进

    行火并往往搞得轰轰烈烈,要么双方约好个场子,一般都是人迹罕至的角落,比如北海夹道、天坛的南墙

    根儿等地。这种火并有点儿像古代打仗,双方人马各占一边,各出一员大将“单挑”,是比试拳脚还是动

    刀子玩命全凭事先的约定,双方都会遵守规则,这和欧洲中世纪的决斗颇为相像。当然,也有打群架的时

    候,双方数十人各执器械一拥而上,真刀真枪真往死里招呼,打死个一两口子是常有的事,当一方“认栽

    ”了,另一方则表现出一种难得的大度,主动出钱给死伤者以抚恤,双方握手言和,从此败的一方不再“

    乍刺儿”,胜的一方也绝不挟胜欺负人。

    天津卫的“混混儿”可不是这样,他们也是有帮有派,同样也是打架不要命,但表现形式比较独特,这和

    天津卫的民风有关,为此史书有明载,方志有专述。

    明《天津整饬副使毛公德政去思碑》上说,天津三卫(按明代分天津卫、天津左卫、天津右卫)“风俗不

    甚纯一,心性少淳朴,官不读书,皆武流;且万灶沿河(南运河而居)日以戈矛乡矢为事”。足见舞刀弄

    枪,渊源有自。天津且为水陆码头、商业城市,接官迎差,负贩走卒,互相割据,各霸一方。同时,“有

    等市井无赖游民,同居伙食,称为锅伙。自谓混混,又名混星子”。他们“把持行市,扰害商民,结党成

    群,借端肇衅”。讲打讲闹的风气,从天津城市发展最快的清代乾隆末年到光绪初年最烈。津门乾嘉时人

    杨无怪所写的《天津论》上描绘:“小帽歪,衣襟敞,提眉横目,慌里慌张。”绘声绘色,想见其人。

    有人说天津人的起哄架秧子曾影响到中国政治与历史,这话似乎也有些道理。同治九年的天津教案中火烧

    望海楼、光绪二十六年义和团攻打天津租界,与天津人这种起哄架秧子之风不无关系。据说当时天津卫鸟

    市前身院门口的空场上,经常聚集着大批闲人,当围攻望海楼时,他们中的一些人闻风赶去,加入围攻队

    伍,由起哄、扔砖头终至放起火来。还有一本笔记记载:“同治九年五月二十三日,土棍若干人,相聚攻

    教堂。堂破,得盲儿无数,益信被拐儿童遭剜目之惨。实则盲(童)学校之学生也。土棍等益怒,乃杀教

    士,并焚教堂。”由此可见,天津“混混儿”起哄架秧子的水平高于北平的地痞流氓。

    清末的天津混混儿讲究“花鞋大辫子,一走一趔趄”,辫子既粗且松,有的每股中还插茉莉花儿一朵;额

    贴太阳膏;行路时一只手伸入大褂的纽襻下,半提衣襟,一瘸一拐,表示自己身经百战,曾伤筋动骨,落

    得残疾。轮到孙金发这辈儿上,天津混混儿的规矩已经形成,出现众多的“流派”。打群架动刀子的固然

    有之,可孙金发却看不起这个,他有自己的方式。若是和哪个团伙有了过节,需要一争长短,他们讲究“

    文打”。先是派出一个最“横”的混混儿单刀赴会,单身到对方地盘上叫板,这混混儿既不带家伙也不会

    什么武功,说白了就是找挨揍去了,你不揍都不行,若是不揍他就当你是不敢揍,先从你家十八代先人骂

    起,再向五服之内蔓延,污言秽语、日爹操娘不绝于耳。总之,非把你骂得火冒三丈揍他不可,这就算达

    到目的了。他把脑袋一抱,两腿一夹护住裆部,曲膝弓背侧躺在地上,任你拳打脚踢,乱棍齐下,哼都不

    哼一声。这半边身子打烂了,他一翻身又把那半边身子让出来给你打,越打得血肉横飞,人家神色越发安

    详,仿佛是酒足饭饱后让人按摩一样,嘴里还连声喊舒坦。他的意思很明显,有能耐你就打死我。毕竟人

    命官司非同小可,一出手就把人打死总不是个事儿。要是你不敢把他往死里打,那好,你算“尿了”,认

    栽吧,摆席赔礼让出地盘不说,往后不管在哪儿碰上,您得鞠躬叫爷。

    “同和”车行老板孙金发的身子骨就是这么练出来的,他今年五十八岁,这辈子统共挨过多少次揍,他自

    己是记不清了。反正是两边的肋骨没一根儿好的,从脸蛋到屁股蛋伤疤排列得密密麻麻。纵观百业,在哪

    行混饭吃都得有手艺,孙金发的手艺就是能扛揍,属鸭子的——肉烂嘴不烂。北平的叫花子是个人都会来

    套“莲花落”、“数来宝”什么的,可京油子却说不过卫嘴子,要是叫起真儿来,天津快板比“莲花落”

    、“数来宝”更贫,孙金发的天津快板完全是挨揍时的即兴创作,打得越狠他越有灵感,挨一拳口吐莲花

    ,再挨一脚妙语连珠,这事儿怪了,若是不挨揍他一句也说不出来,还真有点儿贱骨头。天津卫是什么地

    界?水陆通衢、五类杂处之地,在这儿能混出点儿名来可不容易,孙金发愣是在混混儿群里成了名,人称

    孙二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年孙金发在海河边上和大名鼎鼎的“海河帮”叫板,照例是一抱脑袋一夹裆侧躺下去,只当自己是个沙

    土袋,任打任踹您随便。“海河帮”的帮主绰号人称“海河蛟”,是个心毒手狠的角色。那几天海河蛟正

    浑身叫劲手痒痒,见有人躺在这儿让你打,那就对不起了,不打白不打,他先是运足了气照孙金发的软肋

    给了一脚,这一脚踢断两根肋骨,孙金发面不改色大叫:“舒坦,真他妈的舒坦,再来两下……”

    海河蛟又是一脚,孙金发却即兴创作起天津快板来:“爷住天津卫呀……”

    “嗵!”“嗵!”又是几脚。

    “是嘛也学不会……”孙金发接着说。

    又是一阵雨点儿般的拳脚。

    “学会了×你妈呀,是专和你妈睡……”

    海河蛟是个大孝子,最忌讳有人骂他娘,于是火冒三丈,指挥手下人把孙金发往死里打。孙金发神态自若

    地挨着一下一下的重击,照样念着天津快板,污言秽语一句跟着一句,抑扬顿挫,合辙押韵,海河蛟家族

    里的女性长辈挨着个儿让他×了一遍,最后骂得海河蛟汗都下来了。他算看出来了,眼前只有两条道儿好

    走,要么打死他算了;要么自己认栽。要说打死他,海河蛟倒也没什么下不去手的,问题是一旦出了人命

    ,他在地面儿上未必罩得住。唯一的办法就是抛下多年积蓄的家当远走他乡,可话又说回来了,为这么一

    个泼皮值当吗?你要是不打死他,任他把十八代先人都×一遍,往后还怎么在天津卫混?有道是,光脚的

    不怕穿鞋的。那时孙金发光棍一条,灶王爷贴在腿肚子上——把脚一抬,全家上路。他怕什么?这条贱命

    不值钱,打死就算了,打不死您就拿钱来摆平吧,钱到手了还要当你的爷。

    最后海河蛟很明智地选择了认栽,让出地盘,赔了一大笔钱又叫了声爷了事。

    敲锣卖糖,各干一行。孙二爷是靠这门手艺吃饭的人,既然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那么在混混儿群

    里,孙二爷理应是状元。

    然而孙二爷终于有一天也栽了,而且是彻底断送了他的混混儿生涯。

    那天孙二爷逛街逛到南市口,发现新开张了一家饭庄,门口的横匾上写着店名“金法楼”。孙二爷不识字

    ,他扫了一眼没在意,正要过去,他身边一个能识几个字的小混混儿说话了:“二爷,这家饭庄起的名儿

    可有点儿不对,您听听,愣敢叫金法楼,这不是和二爷您叫板吗?”

    孙二爷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不禁勃然大怒:“没错儿,这名儿起得是不地道,金法楼?犯了咱爷们儿的

    名讳,这不明摆和咱爷们儿过不去吗?行啊,咱们走着瞧……”

    当天夜里,孙二爷派了几个小混混儿给这家饭庄粉刷了一遍门脸儿。当然,粉刷的材料不是油漆和大白,

    而是稠稠的、已发酵成绿色的大粪汤,愣是熏臭了一条街,第二天那条街上连行人都没了,苍蝇们倒是成

    群结伙去逛街了。

    孙二爷这下捅了马蜂窝,那家饭庄并不好惹,买卖是几个人合股的,最大的股东是个日本浪人,叫木田八

    郎。此人在日本国内也不是个良民,是个有黑社会背景的人,不知因为惹了什么事才跑到中国来,木田八

    郎是个剑道高手,总挎着一把武士刀,指名道姓地要和中国武术名家比武,他是个不安分的人,平日无风

    还想搅起三尺浪来,何况这次孙二爷惹了他。

    木田八郎派人给孙二爷送了帖子,约孙二爷于某日晚在四平道的一片空地上决斗。孙二爷接到帖子时正在

    茶馆里喝茶,一听木田提出的要求他乐得把嘴里的茶都喷出来了。他心说这东洋鬼子简直是个“棒槌”,

    他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天津混混儿?你有武艺可二爷我不和你玩,二爷走的是挨揍的路子,伸着脖子让你打

    ,有能耐你打死我,你要不敢咱就换换,你躺下让我打,二爷我揍不出你屎来,就姓你的姓。

    那天晚上孙二爷带了几个小混混儿准时赴了约,一个叫小二的混混儿还拎着一个小铁桶,里面装了半桶刚

    从茅坑里捞出来的新鲜粪汤。

    木田八郎是一个人来的,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和服,脚上登着木屐,左手握着一柄带鞘的武士刀。一看他

    这身行头,孙二爷和几个混混儿都乐了,这小子简直个生瓜蛋子,任嘛不懂,和天津混混儿叫板,他带把

    破刀来干吗?对这类生瓜蛋子,孙二爷是不屑于亲自上阵的,二爷不打算给他这个脸。

    孙二爷用手一指:“你,你打头一阵。”

    一个叫秃子的混混儿应声走上前去,秃子当混混儿有十来年了,也算身经百战挨过几十顿揍了,是孙二爷

    的得力干将。

    木田八郎警惕地注视着向他走来的秃子,他心里暗暗惊讶,对方居然赤手空拳来和他交手,莫不是精通空

    手入白刃的功夫?看来此人是个高手,须小心对付才是。木田八郎不敢怠慢,他“刷”的一声钢刀出鞘,

    伴随着一缕金属的铮鸣声,黑暗中漫起一抹寒光,他双手握住刀柄,立好门户,静静注视着走近的对手,

    此时木田八郎浑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整个身体犹如已搭在弓弦上的箭……他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对方怎么双手抱头,身子一侧躺下来了?这是什么门派?地躺拳?还是什么更神秘的中国功夫?木田八郎

    一时发起愣来。

    对面的孙二爷和手下几个混混儿早已乐得前仰后合,都捂着肚子喘不上气来。孙二爷上气不接下气地喊:

    “小二,你……你他妈的还愣着干吗?去,给这小子洗个澡……”

    那边的木田八郎还没醒过味儿来,他发现又过来一个人,手里还拎着个水桶,仔细看看,没错,是个水桶

    ,而不是什么兵器,这是干什么?木田八郎正在纳闷,只见小二一托桶底,一团黑乎乎、黏稠的液体迎面

    泼来……一股恶臭四下蔓延开来,木田八郎往脸上抹了一把才发现是大粪,他恶心得差点儿吐了出来,这

    半桶大粪一点儿没糟蹋,全部泼在了他的脸上和身上,还有一部分进到了嘴里,木田八郎气得发疯,身为

    日本武士,尊严比性命都重要,如今被人泼了一脸大粪,简直是奇耻大辱,这些可恶的支那流氓,他们必

    须用血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木田八郎双手握刀,黑暗中寒光一闪,小二的笑声戛然而止,锋利的武士刀

    将他的头颅齐崭崭地劈成了两半……

    饶是混混儿们身经百战,也从没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他们耍泼皮是建立在法律保障的前提下,知道对方

    不敢要他的命,如果不是被掘了祖坟,对方也犯不上要他的命,为这条贱命吃官司不值得,而木田八郎的

    确是个生瓜蛋子,他可不管这些,一出手就劈开了对手的脑袋,这也太不讲规矩了。混混儿们的神经终于

    崩溃了,最先蹿起来的是躺在地上准备挨揍的秃子,他被吓破了胆,不打算玩了。孙二爷愣了一下,突然

    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带着颤音的怪叫,叫声没落,孙二爷已经蹿出了十几米,小混混儿们也一哄而散,跑

    得一个比一个快。

    这件事在天津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大是因为此事见了官,既然是出了人命官府便不得不管了,但中

    国的官府管不了日本侨民。天津有英、法、日等国的租界,还有万国租界(公共租界),满清政府当年签

    订的《辛丑条约》还在生效,日本人在租界里有驻兵权,日本华北驻屯军的司令部就在天津。偌大的一个

    天津唯独中国政府没有驻兵权。这叫什么事儿?日本侨民归日租界的领事馆管理,日本人在中国就是犯了

    天大的事儿,日本领事一句话就能打发了,这没办法,人家有“领事裁判权”,或者叫“治外法权”。比

    如这次日本侨民木田八郎杀了人,日本领事告诉中国官员,木田八郎犯了罪,已被送回国严惩了。这案子

    就算了结了,至于木田八郎回国是否受到法律的制裁,那只有天知道了。

    这件事损失最大的还是孙二爷,因为孙二爷所从事的职业比较特殊,这种职业是栽不起的,你九十九次过

    五关斩六将,最后一次走了麦城,对不起,就这一次您就认栽吧。天津卫这个大码头是不收留失败者的,

    混混儿靠什么扬名立身?靠的是命贱,这条命不值钱,随时可以和富贵人换命,人家舍不得和你换,得嘞

    ,你就赢了。怕死是混混儿的大忌,要是有一天你突然觉得自己那条命也值钱了,舍不得和人家换了,那

    么这行你算干到头了,识相点儿你自己卷铺盖滚蛋,不然你自己手下的喽啰也得把你打出天津卫,因为他

    们没必要再认一个没能耐的人当大哥。

    孙二爷是个明白人,不管自己年轻时有多少英雄业绩,反正这回是“尿了”,几十年挣来的面子毁于一旦

    ,他认栽。混混头儿是别想干了,他该挪挪窝儿了,好在手里还有些积蓄,孙二爷跑到北平开起了人力车

    行。

    北平的粮价飞涨引起市场萧条,百业凋零,连洋车夫的生意都少了,市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糊口,谁有闲

    钱坐洋车,有事儿上街自己溜达着算了。

    文三儿近来生意不太好,连着几天都没挣着钱。今天也是如此,都下午四点多了,挣的钱只够交车份儿,

    他从前门火车站一直溜达到虎坊桥也没见有人坐车。天冷得邪乎,西北风就像小刀子,一个劲儿地戳他的

    脖子,冷风顺着脊梁往屁股沟那儿溜,那件破棉袄实在扛不住冷。文三儿一跺脚不干了,收车!爱怎么着

    怎么着吧。

    文三儿回车行刚放好车,见孙二爷捧着铜制的水烟具从屋里出来,他见了文三儿便和气地问:“怎么着文

    三儿,这么早就收车啦?”

    文三儿哈哈腰道:“二爷,今儿个天儿冷,实在拉不着座儿。”

    “这就对了,天儿冷就早点儿收车,别为多挣俩钱儿就不要命,一会儿到我屋里烤火,顺手推两把。”

    孙二爷喜欢推牌九,平时不玩,只是见谁手里有了俩活钱,他的赌瘾就容易犯。他要想玩而别人不玩,这

    就是看不起他,孙二爷就要发火。问题是孙二爷掷骰子的功夫早已炉火纯青,随便一扔,想要几点儿有几

    点儿,想从他手里赢点儿钱,门儿也没有。除了南横街口巡警阁子里的王巡长能赢他,王巡长掷骰子的本

    事不大,可王巡长有个毛病,输了就瞪眼,手还爱往腰间的枪套上摸,看着怪吓人的,所以孙二爷赢不了

    他。除此之外,有一个算一个,孙二爷还没遇见过对手呢。

    文三儿心说这老东西可真有眼力见儿,自己喝了一天西北风,连饭钱都没挣出来,哪有钱玩牌九?车行里

    的伙计们谁不知道,和孙二爷推牌九就等于给这老东西送礼。文三儿心里琢磨着,是不是求求孙二爷,把

    今天的车份儿免了,不然他今天要饿肚子。

    孙二爷站在车行的院门口,一边吸着水烟一边看街景,车行隔壁的院子里传出一阵电锯开木料的刺耳噪音

    ,这是一家木材加工厂,孙二爷刚来时对这种噪音很不适应,经过一番较量,木材厂的于老板被摆平,定

    下了每月付孙二爷“耳朵磨损费”的协议。看来只要交钱,孙二爷的耳朵还是可以适应任何噪音的。

    而今天孙二爷又发现了问题,马路对过不知什么时候新开了一家烧鸡店,牌匾上写着“满口香”三个颜体

    大字,烧鸡店的窗口挂着一溜儿油汪汪的烧鸡,顾客进进出出,看来生意不错。

    文三儿跟在孙二爷身后,想开口提免车份儿的事,他仔细斟酌着词句,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正要开口,见

    孙二爷突然神色大变,他脸上的肌肉抖动起来,面颊上的伤疤也渐渐变成了紫红色,这都是孙二爷发怒的

    前兆,看样子是什么事儿又招孙二爷生气了。

    孙二爷怒不可遏地说:“×他妈的,对门儿那小子欺人太甚,文三儿,到厨房里把擀面杖拿上,跟我过去

    ,咱爷们儿今天要砸了他的铺子,快点儿,怕什么?有我顶着呢。”

    文三儿不知道对门儿的烧鸡铺子如何得罪了孙二爷,既然是老板发话了,他自然要服从,有老板顶着,他

    怕什么?砸哪儿他都不怵,当然,要是砸街口的巡警阁子那可又当别论了。

    文三儿二话没说,找出了擀面杖拎在手里,跟着孙二爷来到了烧鸡店的门口,文三儿掂掂擀面杖请示道:

    “二爷,先从哪儿砸?您说话。”

    孙二爷摆摆手道:“先不忙,咱爷们儿好歹也是生意人,讲究的是先礼后兵,他要是不懂规矩,就别怪咱

    砸他的买卖。”

    北平人对看热闹是从来不落空的,就这么一会儿,周围已经围上了十几个闲人。人多了好,孙二爷要的就

    是这效果,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谁是老板呀?他妈的给我滚出来!”

    烧鸡店的老板赵宝才是河北衡水人,五十多岁。衡水的老白干和烧鸡都颇有名气,赵老板刚盘下这个铺子

    ,打算在北平城里闯闯牌子,今天是开张的日子。外乡人进北平做买卖,人生地不熟,最怕惹事,赵老板

    一边往外走一边在纳闷,我没得罪人啊。

    文三儿觉得自己有义务给赵老板介绍一下,他面前站的是何许人也,于是便大模大样地训斥道:“你是老

    板,怎么这么磨蹭?这是‘同和’车行的老板孙二爷,有事儿要找你问话。”

    赵老板冲孙二爷一抱拳赔笑道:“哟,孙二爷,您老来啦,在下赵宝才,河北衡水人,小店刚刚开张,我

    还没来得及拜访孙二爷,要有什么得罪二爷的地方,您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可今天这事儿……二爷,您

    得让我闹个明白呀。”

    孙二爷说话了:“噢,你还不明白,这么说是我欺负你了?”

    “哪儿的话?二爷,您别误会,我可没这个意思,您先消消气,有话慢慢说。”

    孙二爷指指挂在钩子上的一排烧鸡蛮横地说:“姓赵的,你甭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瞧瞧这烧鸡,有你

    这么挂法儿吗?”

    赵老板仔细看看烧鸡,怎么也看不出这烧鸡如何得罪了孙二爷,他赔着笑脸说:“哎哟,二爷,我还是不

    明白……”

    “你少跟我这儿装孙子……”孙二爷勃然大怒,“姓赵的,你瞧瞧这一溜儿烧鸡,个个都拿屁眼儿对着我

    的大门,你看咱爷们儿好欺负是不是?”

    赵老板这才恍然大悟,好嘛,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要这么说,每天从我这儿过马路的人多了,哪个不

    是拿屌冲着“同和”车行的大门,你怎么不找过马路的人麻烦?当然,想是这么想,赵老板是个讲究和气

    生财的生意人,他不想把这点儿小事闹大。

    “孙二爷,这事儿怨我,没想到二爷忌讳这个,您消消气,我叫伙计把烧鸡拿下来,以后我挂到里面去,

    保证不会再惹二爷您生气。”

    孙二爷用鼻子哼了一声:“少来这套,以后是以后,现在是现在,一ma说一ma,今天这事儿怎么办?”

    赵老板的儿子是个二十来岁的精壮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他此时有些忍不住了,抄起一把菜刀冲

    出来朝赵老板喊道:“爹,咱没招他,他是欺负咱外乡人,您别求他,我看他敢怎么着。”

    孙二爷冷笑一声:“嘿?小兔崽子,胎毛还没褪呢,就敢跟你爷爷这么说话,活腻了吧?咱爷们儿玩刀子

    的时候,你小子还在你爹腿肚子里转筋呢,小子,往这儿砍,不砍你都是孙子……”孙二爷歪着脑袋拍拍

    脖子,把头一个劲儿地往对方的刀口上送。

    赵老板一把抱住儿子,大声训斥着,他扭过头来向孙二爷不停地赔不是。

    孙二爷不依不饶,嘴里喊着:“文三儿,你还等什么?给我揍这小兔崽子,打!往死里打!打死了算我的

    ……”

    文三儿拎着擀面杖踌躇起来,他倒没考虑打死了算谁的,他犹豫的原因在于对方手里的菜刀,真要把自己

    砍了怎么办。

    孙二爷到底是岁数大了,比起当年在天津卫的豪气,如今也算是翻篇儿了,这事儿要是搁在过去,赵老板

    的小烧鸡店非关张不可,孙二爷是这么好惹的?可如今在北平这大码头上,连孙二爷自己都成了外乡人,

    再加上岁数不饶人,他当年滚钉板儿、油锅里捞秤砣的英雄气概已经成了昔日的辉煌,见好就收才是上策

    。那天孙二爷把这条街闹个底儿朝天,看热闹的人足有好几百,连街口巡警阁子里的王巡长都被惊动了,

    幸亏是王巡长来了,不然这件事还不知道如何收场呢。

    经王巡长调解,双方最终达成了协议。王巡长坚持要将协议落实到书面文字上,但孙二爷、赵老板都不认

    得几个字,这种类似合同文件的调解书由街头算卦先生常老四起草,常老四平时除了算卦,也帮人代写打

    官司的诉讼状子,人称“刀笔老四”。

    调解书采用了较为时髦的白话文:……由于“满口香”烧鸡店赵老板有意将烧鸡的臀部及肛门对着“同和

    ”车行的大门,给“同和”车行老板孙二爷造成了极大的精神伤害。经调解,“满口香”烧(又鸟)店赵老

    板愿向“同和”车行老板孙二爷赔礼道歉,并奉送烧鸡两只,保证今后不再发生此类行为。对此,“同和

    ”车行老板孙二爷表示接受“满口香”烧鸡店赵老板的道歉,今后不再追究……

    那天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很满意,孙二爷找回了面子,还得了两只烧鸡;赵老板破财消灾,一劳永逸地解

    决了后患;王巡长和常老四帮了忙,各得一只烧鸡作为酬谢。唯独没有文三儿什么事儿。文三儿很愤怒,

    他跟着孙二爷忙乎了半天,临了连根鸡骨头也没啃上,更可气的是,当晚孙二爷酒足饭饱后,公事公办地

    向他讨要了当天的车份儿,一个子儿没少要。文三儿忿忿地想,这老王八蛋,想讹人家烧鸡你就明说,隔

    着七八丈远,你老眼昏花的能看见那烧鸡哪儿是脑袋哪儿是屁眼儿吗?

    那天晚上,要不是同车行的老韩头借给文三儿一毛钱,他真得饿到第二天去。

    文三儿说过,他从来不认什么政府,谁来管理这个国家都不关他的事,谁来管都没关系,反正你得让老百

    姓挣钱吃饭。这个要求似乎不算高,可日本人并不认同文三儿的道理,他们就认为,中国人最好不要吃饭

    ,即使吃饭也不要吃饱,而且最好不要吃纯粮食。

    日本占领当局先是宣布国民政府发行的法币禁止流通,取而代之的是日本“军票”。谁也说不清这种军票

    的发行量,是否有硬通货作为储备,它能否叫做货币也很难说,说它是某种票证或代用券倒是沾点儿边。

    由于日本军队所需的粮食全部取之于占领区,再加上华北连年干旱,各地普遍歉收,引起北平粮价暴涨,

    日本占领当局采用了转移目标的手法,将责任归罪于粮商的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日本宪兵队对北平的粮

    食商号进行了突击检查,在一天之内逮捕了一百二十八个粮商,查封了大批存粮,同时宣布对粮食实行管

    制,偷运粮食属于走私罪,违者处死。下令全市各粮号禁止按过去的正常方法加工粮食,要求各粮号将各

    种杂粮混合在一起,搀上麸皮、米糠、橡子等物,磨成混合面供应市民。

    北平的市民还没遭过这种罪,以前再不济也有窝头吃,棒子面虽然不好吃,可好歹是纯粮食,比起现在的

    混合面来就算是美味了。混合面的颜色灰暗,牙碜,口感苦涩还有异味,吃下去不是腹痛拉稀就是大便干

    结拉不出来。更糟糕的是,即使是混合面也要凭证定量购买,甭想吃饱了。

    文三儿在前门火车站等散座儿,好容易赶上一个客人要去海淀,这活儿要搁在以前,文三儿得乐死,这是

    个肥活儿。按战前北平的交通行情:以正阳门为起点,包汽车行的汽车去海淀清华园,单程价格为四元五

    角,往返则需五个小时,车费六元,而洋车费用减半……民国二十五年出版的《北平旅行指南》上也是这

    样向外地游客介绍的。也就是说,拉洋车跑一趟海淀能挣三元钱,这绝对是个大数儿。可文三儿二话不说

    就拒绝了,原因很简单,他实在没有力气跑这么远的路,都是混合面闹的。

    文三儿拉着空车晃悠了一上午还没开张,如今市面萧条,人心惶惶,拉车的人比坐车的人多。文三儿沮丧

    地走过前门牌楼,想回火车站碰碰运气。他发现车行里几个老伙计都揣着手猫在前门箭楼的墙根儿下晒太

    阳,文三儿幸灾乐祸地笑了,看样子这哥儿几个也是一上午没拉着活儿。这就对了,连文爷都没开张,这

    几个孙子就更不该开张了,文三儿拉着空车凑了过去。

    车夫们正在听“大裤衩子”说笑话,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哄笑。“大裤衩子”那来顺是旗人,早年从河北定

    州过来的,据说祖上也阔过,但现在就不能提了,过得比文三儿强不到哪儿去。那来顺只有一条半裤子,

    那半条裤子就是一条蓝布大裤衩,每年五月初上身,一直穿到十月底才换长裤,车行的伙计们都说,从民

    国十八年那来顺从定州逃荒来北平后,如今十来年过去了,除了这一条半裤子,还没见他穿过别的。“大

    裤衩子”这个外号是这么落下的。

    “大裤衩子”长了一张好嘴儿,他在北平混了十来年,别的本事没见长,倒是学会了一嘴京油子的“片儿

    汤话”①,那张嘴要多贫有多贫。此时他一见文三儿便兴高采烈地打招呼:“文三儿,这一上午你小子到

    哪儿蹭墙根儿去啦?”

    文三儿笑道:“不好意思,文爷我去韩家潭‘庆元春’会相好的去啦。”

    “文三儿啊,你就吹吧,八大胡同是你去的地方?你小子想当大茶壶都没人要。”

    “我说大裤衩子,你还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哪天文爷时来运转,就让你小子给我当跟班儿,咱往陕西巷口

    那儿一站,八大胡同的那些小婊子得把文爷抬进去,文爷跟谁睡那是给她脸,好好干吧,大裤衩子,到时

    候文爷一高兴,说不定就赏你个婊子,让你也刷刷锅。”

    “得了吧文三儿,你这辈子也就是个臭拉车的,还他妈的逛八大胡同呢,也就是黄鼠狼抱鸡毛掸子—

    —空喜欢一场。”那来顺反唇相讥。

    “怎么着,哥儿几个,都没开张呢?”文三儿问。

    “可不嘛,早上天刚一亮就出门儿了,拉着车来回‘扫马路’②,到现在一个活儿还没有呢。”一个叫郑

    大宝的车夫回答。

    老韩头正在啃混合面窝头,他每咬一口都努力地伸长脖子,费劲地往下咽。

    文三儿又拿老韩头开心:“干吗呢?老韩头,姜太公钓王八——愿者伸脖子。”

    “文三儿,你装什么丫挺的,拿我开心是不是?”老韩头骂道。

    一提起混合面,大裤衩子不由骂了起来:“×他妈的,日本人是坟头上插路标——把人往死路上引啊,这

    东西是人吃的吗?前两天我去茅房,瞅见老少爷们儿在茅房里蹲了一溜儿,个个都脑门子冒汗,咬牙攥拳

    头,跟屁眼儿叫劲,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北平的老少爷们儿都练什么功夫呢,我也跟着蹲了会儿,等擦屁股

    的时候,您猜怎么着?我他妈摸了一手血,闹了半天屁眼儿给撑裂了。”

    文三儿坏笑道:“我教你个招儿,往屁眼儿那儿抹点儿辣椒油,准保管用。”

    那来顺正要回骂,忽然眼睛直了,他紧紧盯着一个正在过马路的日本女人,那女人穿着绣锦花卉图案的白

    缎子和服,发髻高耸,脸上涂着一层白粉,小嘴儿涂得通红,正扭着小腰儿款款走来,看样子,这是个日

    本妓女。早在战争爆发之前,由日本浪人开的妓院就已经挤进了八大胡同,韩家潭东口的那家日本窑

    子是比较出名的一个,生意一直很红火,不光是为在北平做生意的日本商人服务,中国的达官贵人也常去

    光顾。北平沦陷后,这些日本妓院成了日军中、高级军官的专用妓院,那些日本妓女白天无事就喜欢

    打扮得花枝招展地逛街,三三两两出没于闹市,成了前门、大栅栏地区的一道风景线。

    车夫们一见日本妓女都纷纷来了精神,那来顺的脸上露出猥亵的笑容,他一边盯着看一边评论着:“

    嘿!这小娘们儿还真水灵,你瞧那小腰儿一扭一扭的,真他妈勾人魂儿……”

    老韩头老眼昏花的看不清,他眯着眼道:“咋着?这娘们儿是刚从面口袋里钻出来的?脸上沾这么多白面

    ,也不抖落抖落就出来啦。”

    郑大宝起哄道:“我知道这日本娘们儿叫什么,他们日本名儿不是四个字就是五个字,女的净叫什么什么

    ‘子’,叫着挺绕口的,这娘们儿就叫‘裤裆加带子’。”

    那来顺说:“不对,不对,叫‘净装孙子’……”

    车夫们哄笑起来。

    文三儿认为这日本妓女不懂中国话,于是胆子便大了起来,他起着哄地喊:“鬼子大姐,今儿个晚上

    陪文爷睡怎么样?文爷这两天正浑身叫劲,除了裤裆里哪儿都硬……”

    老韩头笑道:“文三儿,你再说一遍,我耳背,没听清楚,你那意思是该硬的地方不硬,不该硬的地方全

    硬啦?”

    文三儿锲而不舍地朝日本女人追出几步,嘴里喊道:“别走呀,咱还没谈价儿呢,鬼子大姐,睡一宿两毛

    钱够吗?”

    那来顺说:“文三儿,你那两毛钱留着回家孵豆芽儿吧,大爷我讲究不给钱白玩,有钱也得给咱中国婊子

    留着,这叫‘抵制日货’。”

    “大裤衩子,这你就不懂了,抵制日货不如抄起枪来抗日,怎么个抗法?这就有讲究了,他日本鬼子喜欢

    打仗,咱不跟他玩,咱玩他们日本娘们儿,文爷这杆枪专门对付日本娘们儿……”

    “噢,明白了,敢情你是用这杆枪抗日?那可真得好好保养保养,别真到用的时候瞎了火。”

    “不可能,不信让我嫂子来试试。”

    “去你妈的,你嫂子是劁猪的出身……”

    日本女人走远了,大家的兴致还没有下去,都认为今天的举动总算是给北平的老少爷们儿出了口恶气,心

    里很痛快,谁让你小鬼子欺负中国人?这就别怪咱爷们儿在你们日本娘们儿身上找茬儿,这叫一报还一报



    老韩头咬牙切齿地说:“庚子那年董福祥的兵和义和团把东交民巷的日本使馆围得像个铁桶,大炮排子枪

    照使馆一通招呼,那叫痛快。后来听说是老佛爷不让打了,这才让他们反过手来,老娘们儿误事儿啊,当

    时要是让董福祥带兵打进去,甭管是娘们儿还是孩子全他妈斩草除根,灭了这帮孙子,让小日本知道咱中

    国人不好惹,兴许后来就不敢乍刺儿啦。”

    文三儿感慨道:“你说这些日本人怎么都这么矮?一个个儿长的还没我屌高,那天我在大栅栏那儿碰见一

    个小鬼子,我在他后面比画了一下,操!这孙子的个儿也就到我鼻子下面,刚好比我矮半头,我心说了,

    要是一对一单挑,文爷一只手在裤裆里挠痒,剩下那只手也能把这孙子捏死……”

    文三儿正说得起劲,冷不防屁股上挨了重重一脚,差点儿把脸撞到城墙上,他发现那来顺和老韩头等人脸

    上都变了颜色,大家的眼睛都直勾勾、惊恐地望着他的身后。文三儿转过身来,见前面站着一个穿黑色制

    服的中国警察,他身边还有两个穿着黄军装,佩着黑色领章的日本兵。文三儿的冷汗一下子顺着脑门流下

    来,这下可褶子啦,敢情那日本娘们儿懂中国话,不但报了警,还招来了日本兵,这回可是手榴弹擦屁股

    ——大祸临门了。

    一个日本兵慢慢地走到文三儿面前,毫无表情地上下打量着他,文三儿战战兢兢地向日本宪兵哈哈腰,以

    示恭敬,他觉得日本兵的目光冷得瘮人。

    那个中国警察指指那来顺:“你,给我站起来。”

    那来顺哭丧着脸站起来分辩道:“老总,我可什么也没干,我是良民呀。”

    “良民?你这个良民胆儿倒是不小,敢调戏日本女人,你有种啊?给我站过去,靠墙站好。”

    那来顺和文三儿被命令并排站在城墙根下,他嘴里一个劲儿地喊冤。而文三儿却顾不上分辩,他的眼睛死

    死盯住日本兵的腰间,那儿挂着一个像王八盖儿一样的手枪套。文三儿心说这两个鬼子干什么都没事儿,

    就是千万别往腰上摸,一旦掏出枪来可就他妈的麻烦了。

    偏偏文三儿怕什么就来什么,一个日本兵慢慢地掀开王八盖儿,掏出了手枪,“咔嚓”一声把子弹推上了

    膛……

    方景林按照每天的巡逻路线穿过前门牌楼准备向西拐,猛地看见箭楼的城墙根下围着不少人,其中还有穿

    黄军装的日本兵,随风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嚎啕声,这声音简直不像是人嗓子里喊出来的,如果不是恐惧

    之极谁会发出这种声音?方景林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日本士兵又在实施什么暴行,自从北平沦陷后,方

    景林目睹的暴行实在太多了。

    方景林有些踌躇,他心里很清楚,在日本占领军的眼里,中国警察连傀儡都算不上,干预暴行的结果很可

    能殃及自身。前几天西城的一个警察由于阻止几个日本浪人殴打商贩,被打成重伤,新上任的警察局长沈

    万山为此事专发了内部通报,称这个警察违令越权,咎由自取,并警告所有警务人员,今后凡涉及日本人

    的案件,切不可擅自介入,应通知日本宪兵队处理,否则后果自负。方景林迅速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过

    去看看,尽管他知道此举风险极大,也许还有生命危难,但眼看着自己同胞在受难而不闻不问,这种事他

    干不来。

    方景林转过身向人群走去。

    文三儿和那来顺的处境很不妙,看样子这两个日本兵都懒得逮捕他们,干脆就地枪毙。文三儿绝望地哭了

    ,他两腿发软,靠着城墙的身子也站不稳了,一个劲要往地上出溜儿,他的思维在巨大的恐惧压力下变得

    支离破碎,老天爷啊,这太过分了,犯了这点儿事就枪毙?你好歹问问再毙也不迟啊,好嘛,连审都懒得

    审,把个前门楼子就当刑场了……

    那来顺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啕声:“太君,您饶了我吧……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一大家子……都

    指着我过日子那……呜呜……我没说什么呀……是文三儿,是文三儿说的呀……”

    这大裤衩子真他妈不仗义,死到临头还把事儿往别人身上推,有这么办事儿的吗?文三儿狠狠盯了那来顺

    一眼,恨不得掐死他。他正要骂那来顺几句忽然又不吭声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裤裆又湿了。

    日本兵已经举枪向他们瞄准了,这时方景林走进人群用日语喊道:“等一下,我有话说……”

    两个日本兵诧异地垂下举枪的手,他们好像不大明白,这个中国警察为什么这么大胆子,敢阻止皇军的行

    刑?

    方景林认出那个警察是局里的同事王有成,他似乎对杀人也没有心理准备,已经被吓得脸色煞白,说话都

    有些结结巴巴的:“老方,你……你可千万别……别和日本人戗……戗着来,有话……好好说……”

    方景林没有理王有成,他注意了一下日本兵的军衔,其中一个人肩章上是两颗星的军曹③,另外一个只是

    个一等兵,他们佩戴的黑色燕尾形领章表明了宪兵的身份。

    方景林向军曹敬了个礼道:“宪兵先生,我是方景林警官,这一带是我的巡逻区,按照规定,在这一区域

    内发生的任何治安案件都应由我来处理,请阁下将人犯交给我。”

    方景林日语说得还不太熟练,但那两个日本宪兵显然是听懂了,军曹对方景林的阻拦似乎很不满意,他举

    起手枪把枪口顶在方景林的脑门上,冷冷地说:“警官,你好像很有胆量,怎么,想替这两个混蛋去死吗

    ?”

    方景林面不改色地望着军曹道:“你可以开枪,但这是我职责所在,也是贵军司令部刚刚公布的治安管理

    条例,因此我不打算让步,除非你打死我。”

    军曹的食指慢慢扣紧了扳机,王有成吓得不停地向军曹鞠躬:“太君,太君,他是刚来的,不懂事,您高

    抬贵手,饶了他吧……”

    方景林火了:“王有成,你给我滚开,你他妈还是个爷们儿吗?”

    两个日本宪兵对方景林的强硬大感意外,他们低声嘀咕了几句,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军曹放下了手枪…

    …站在墙根儿的文三儿感到一阵狂喜,这回有救啦,老天爷有眼啊,哪至于为这点儿小事就给毙了?

    军曹将手枪放回枪套,盯着方景林说:“警官,如果你同意我的要求,我可以不枪毙这两个混蛋。我的要

    求是,你要为冒犯皇军付出代价,我们每人抽你两个耳光如何?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我们不会勉强,但

    这两个人一定会被枪毙。”

    方景林点点头说:“如果这能打消你们杀人的念头,我当然可以同意,动手吧。”

    军曹嘿嘿笑了起来,他脱下白手套,用手掌在方景林眼前侮辱性地晃动了一下,突然左右开弓给了他两记

    耳光,方景林长这么大还没挨过揍,只觉得两眼冒金星,面颊火辣辣的,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控制住自己,

    没有向军曹扑过去,他努力镇定下来,用手指着一等兵傲慢地说:“你,再来!”

    “啪!啪!”又是两个耳光扇在方景林的脸上,他的面颊红肿起来,方景林狠狠地咬住嘴唇,竟然把嘴唇

    咬破,一缕鲜血从嘴角上流下来,滴落在衣领上……这种侮辱真比死还难受。

    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没有完,两个日本宪兵认为,尽管文三儿和那来顺可以活下去了,但不能不受到惩罚,

    于是一人对一个,照着文三儿和那来顺的脸上左右开弓扇起耳光来,此时两个人的脸上发出一连串噼里啪

    啦的脆响。这两个日本宪兵虽说个子不高,但长得粗壮敦实,体力充沛,每一掌都带着极大的爆发力,文

    三儿一开始还能记住数儿,后来就糊涂了,记不清自己挨了多少耳光……

    文三儿记不得日本人是什么时候走的,等他清醒一些的时候却觉得脸上有些异样,眼睛无论怎样努力也睁

    不开了,他用手指扒开肿胀的眼皮朝天上望了一眼,发现天还是这样蓝,阳光还是这样明亮,文三儿明白

    了,他终于可以活下来了,和生命相比,刚才那顿暴打不过是小菜一碟。对了,要不是方警官拦着,自己

    这会儿八成是早过了奈何桥啦,方警官,恩人哪,我得给他磕头谢恩,方警官呢?他在哪儿?文三儿又一

    次扒开眼皮寻找方景林……

    他发现方景林早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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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3 18:28:32 |只看該作者
    文三儿忘不了这一天,他牢牢地记住,这一天发生了两件大事。刚才挨揍当然算一件,但这还不算最糟糕

    的,也多亏了那个方警官。平时洋车夫们最恨警察,背地里管他们叫“臭脚巡”,却没想到“臭脚巡”里

    也有好人,刚才若不是那位方警官替他们挨打,文三儿和那来顺非让日本人毙了不可,他们杀个中国人就

    像捻死个蚂蚁一样。

    在文三儿挨打后的半个小时里,离前门箭楼不远的廊房头条发生了一件血案,在这场血案中有两个人丧命

    ,其中一个死者是刚才扇文三儿耳光的日本宪兵。另一个死者是个中国人,关于他的死是谁也没想到的,

    连文三儿听说后都大吃一惊,他竟然是老实得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的二顺子。

    二顺子是个老实得近乎木讷的人,他从小到大没和任何人红过脸,小时候连胡同里的丫头片子都敢欺负他

    ,二顺子受了欺负只有蹲在墙根儿下捂着脸哭的份儿,就是打死他也不敢还手,是远近公认的老实人。就

    这么个人,居然干出了惊天的大事。

    二顺子以卖烤白薯为生,他有辆经过改装的手推车,车上放个油桶做的煤火炉,炉上架着铁丝网,把白薯

    列于网上烘烤至烂熟,那股焦糊甜香的味道能飘出很远,北平的老百姓喜欢这种食品。

    自从北平实行了粮食管制令后,二顺子抓了瞎,白薯无疑属于粮食类,当然也被列于禁止私自买卖之列,

    违者就算是“经济犯罪”。二顺子他爹死得早,他十四岁就干起了烤白薯的营生,家里的老娘和妹妹都靠

    他养活,一家三口人的日子过得一直紧巴巴的,这种混账禁令明明是要断了二顺子的生路。

    二顺子是那种认死理的人,北平人管这叫“轴”。他不识字,眼界和见识都很狭窄,只晓得日出而作,日

    落而息,小心谨慎地过日子,对门外发生的任何事都没兴趣。就连29军在卢沟桥和日本人开仗这么大的事

    儿,二顺子也是稀里糊涂,他只是模模糊糊听街坊们说过,根本没往心里去,打仗就打呗,关他什么事?

    二顺子关心的是生存问题,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国家和民族。自从日本人发布了粮食管制令后,二顺子也

    明白了再这么大呼小叫地卖烤白薯会捅娄子,至于会捅多大娄子,二顺子却不具备这种想象力,他认为如

    果继续干下去,一旦被日本人发现大不了挨几个嘴巴,还能把人拉到菜市口砍脑袋,为这点儿小事值当吗

    ?烤白薯当然还得卖,不卖他一家三口吃什么?

    二顺子的三姨早年嫁到门头沟一带的山里,多年来一直走动得很勤,那里现在还比较太平,听说是共产党

    在那边建立了抗日根据地,日本人除了例行公事的扫荡,平时不大敢越过卢沟桥、永定河一线。二顺子的

    货源都是取自于门头沟的三姨家,关键是如何把白薯弄进城里,这是种技术性较强的操作。西直门、阜成

    门的城门有日本兵站岗,通常是两个日本兵带两个伪军上岗,他们可以随便检查过往行人,尤其是挎篮子

    和背口袋的行人,目的是抓捕私运粮食的人,不少夹带粮食的人都在那里翻了船,被抓进宪兵队,其结果

    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别看二顺子平时胆小,一旦关系到他的生计问题时,胆儿就大得出奇,他去门头沟运白薯时,都是昼伏夜

    出,专走小路,到了城外先找个僻静地方把白薯埋藏起来,然后往怀里揣几个通过岗哨,就这么来回倒腾

    ,有时要跑个二三十趟才能把货全部运回家。二顺子的运气还算不错,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还没出过事。

    然而幸运不可能永远伴随二顺子,今天就出了大事。

    那两个日本宪兵把文三儿和那来顺暴打了一顿,已经打得有些累了,便把那个中国警察打发回巡警房交差

    ,他们两人穿过前门牌楼,沿着前门大街向南走去。该着二顺子倒霉,他卖烤白薯的地方就在廊房头条的

    东口,正处于日本宪兵巡视的路线上。

    二顺子的买卖很红火,买烤白薯的人围了一圈,近来北平市民们吃混合面把脸儿都吃绿了,一见到香喷喷

    的烤白薯就像被勾走了魂儿,纷纷掏钱围了上来,二顺子的买卖从来没这么好过,他一时有些忘乎所以,

    不但提了价还敲着炉子吆喝起来。

    两个日本宪兵刚好走过这里,一见二顺子在敲炉子吆喝,顿时脸就搭拉下来,他们觉得这个支那人实在是

    欠揍,既然皇军已经颁布了粮食管制令,这小贩还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跟皇军对着干,要是偷偷摸摸地

    干也就罢了,可这小子竟然大鸣大放地敲着响儿吆喝起来,似乎唯恐别人不知道,这简直是拿皇军的法令

    当放屁。

    二顺子丝毫没有察觉危险的迫近,他一边忙不迭地收钱一边继续高声吆喝,冷不防后腰上挨了一脚,一等

    兵穿的是坚硬的翻毛皮鞋,用力又很猛,身材矮小的二顺子轻飘飘地飞出三米开外,一头扎在土地上,把

    嘴唇都磕破了。

    二顺子从来没有挨过这样狠的毒打,他觉得很委屈,很无助,这些日本人也太不讲理了,他从十四岁起就

    是以烤白薯为生,这么多年来一直靠这个过日子,又不是你们日本人来了以后才干的这行,招谁惹谁了?

    天下事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是个人总得讲理,日本人也不能例外,凭什么打人?二顺子哭了,他

    哭得很伤心。

    那两个日本宪兵却顾不上理会二顺子,按照惯例,他们先要把违法商贩的营业用具捣毁,然后再考虑怎样

    收拾当事人。军曹先是一脚把火炉踹倒,炉子里的白薯便滚落在地上,一等兵仔细地用脚将白薯一个个地

    踩瘪。二顺子顾不上哭了,他心疼地爬过去想把被踩得稀烂的白薯捧起来,却又挨了一脚,被踢回了刚才

    的位置。二顺子哭喊着跪在地上连连向军曹磕头:“太君,太君,您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不敢卖啦,您别

    砸我炉子,您别砸我车呀……我一家三口可全指着它吃饭呀……太君,我求求您啦……”

    一等兵从临街的铺子里找来一把锤子,照着二顺子的手推车轱辘就是一锤,金属瓦圈立刻变了形,车轱辘

    的辐条也弯了,这一锤像是敲在了二顺子的心口上,他发出一声惨叫:“别砸啊,求求您啦……”

    一等兵“啪”“啪”又是几锤,手推车在连续的重击下成了一堆废铁,他转身又将锤子砸向火炉。

    此时二顺子感到万念俱灰,他和许多北平胡同里长大的穷孩子一样,没见过世面,也抠抠搜搜惯了,在旁

    人看来,这辆破破烂烂的手推车似乎是堆废铁,可在二顺子心里却是他一家三口人的全部希望,毁了它就

    等于毁了二顺子的生活。二顺子终于绝望了,一个绝望的人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谁也不知道二顺子在

    这一瞬间都想了些什么,也许他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行动。据目击者说,二顺子双手

    握住火通条闪电般地跃起,敏捷得像只豹子,他倾其全力用火通条向那个背对他砸车的一等兵捅过去……

    那根火通条是用一根十二毫米直径的钢条打磨而成,顶端被打磨得异常锋利,此时,这根通条变成了令人

    生畏的利器。一等兵的反应并不慢,他听到身后有动静忙转过身来,在这一刹那,这根本来可能捅进他后

    背的利器却直接穿过了他的脖子,两尺多长的通条犹如热刀子切黄油,毫不费力地从脖子的另一侧穿出,

    一等兵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仰面栽倒……二顺子握住通条使劲想拔出来,继续攻击军曹,但他已经没有机

    会了。军曹的枪响了,他号叫着不停地扣动着扳机,枪声不间歇地爆响着,直到弹匣里的子弹全部射进二

    顺子的胸膛……

    方景林盯着两个日本宪兵走远才离去,此时文三儿和那来顺已经被打得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方景

    林怜悯地看看他们,一声不响地走了。

    他沿着护城河向西继续巡逻,心中的怒火久久难以平息,他记住了那个日本军曹的相貌,心想总有一天要

    亲手干掉这个鬼子,现在他和那鬼子已经不是国家民族之间的对立,而是个人之间的刻骨仇恨,他侮辱了

    方景林,早晚要让他用命来偿还。方景林当然知道,一个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不应该意气用事,一切应以

    党的事业、组织原则为重,个人的荣辱算不了什么,道理谁都懂,但他是个男人,实在无法做到坦然地面

    对侮辱。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耳旁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景林兄,别来无恙乎?”

    方景林一听就知道是徐金戈,他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着说:“金戈兄,你没有走?”

    “走,上哪儿去?我喜欢北平,我不在,北平不热闹呀。哟,你脸怎么了,让人打了?”

    “这有什么奇怪,干上这行,不是我打别人就是别人打我,习惯喽,有事儿吗?”方景林嘴里说着,眼睛

    却在观察周围的动静。

    “需要你帮忙呀,我想拜访你们的局长沈万山,能帮我联络一下吗?”

    方景林笑了:“你们戴老板是什么眼光啊,军统怎么净出汉奸?”

    “不好意思,所以要清理门户嘛,不然我们老板没脸见人呀。我想知道沈局长的住址和行动规律,而且要

    快一些。”

    “我怎么找你?”方景林问。

    “还是我找你吧,你每天的巡逻路线我知道。”

    “明白了,还有别的事吗?”

    “景林兄,我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中国人,问句不相干的话,你属于哪部分的?该不是共产党吧?哦,你

    要是不想回答,就算我没问。”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难道做个有良心的中国人还不够?不瞒你说,我这差事本来是混饭吃的,忠

    于职守是我的本分,谁让我当了警察呢?可就在刚才,我挨了日本宪兵四个耳光,这你就明白了吧?我和

    日本人还有当汉奸的人结了仇,只要是杀他们,需要我帮什么忙都成。”方景林满脸激愤地说。

    徐金戈似乎放了心,他拍拍方景林的肩膀以示安慰:“老兄,你受委屈了,无论如何要忍着点儿,这个仇

    咱先记着,早晚得报,你忙着,我先走一步。”

    方景林默默地看着徐金戈的背影想,即使现在是国共合作、共同抗日,自己也没有权利暴露身份,尽管徐

    金戈还是个血性汉子,但军统这个部门可是个专出魔鬼的地方。

    二顺子的死使文三儿掉了几滴眼泪,文三儿没什么朋友,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拿他当回事儿,只有二顺子

    真心对他好,他对文三儿的崇拜是真诚的,即使是上次文三儿在酒馆里吹牛挨了一顿暴打以后,连文三儿

    自己都臊眉搭眼地不好意思见二顺子,可二顺子见了面仍然恭恭敬敬地叫他文哥,还千方百计地找辙给文

    三儿台阶下,按二顺子的解释,像文哥这种有功夫的高人,根本不屑于和那些小痞子一争长短,功夫越高

    深的人越是能忍,听说书的讲,韩信当年还钻过人家的裤裆呢,文哥不愿出手是怕伤了那两个小子,谁愿

    意为了这点儿小事就闹出人命官司?听二顺子这么一解释,文三儿心里便释然了,不但不觉得有失尊严,

    反而觉得脸上有了光彩,甚至还产生了一种使命感,文爷是干大事的,犯得上搭理那些痞子吗?通过这件

    事,文三儿和二顺子的关系又近了一层,可是,就这么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文三儿这

    才对亡国奴这个概念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什么叫亡国奴?按文三儿的理解,就是自己的国家被人灭了,

    老百姓都成了案板上的黄瓜,人家想怎么拍就怎么拍,是想凉拌还是爆炒人家说了算,仗打败了,人家就

    是爷,中国人就得当孙子。

    最让文三儿纳闷的是,平时人货软的二顺子那天不知哪儿来的一股邪劲儿,居然宰了一个日本兵,还真有

    点儿血性。文三儿扪心自问,这事儿要是搁在他身上,打死他也不敢这么干,这是闹着玩的吗?

    文三儿想了很久,最后作出了一个决定,他要为二顺子报仇。既然是报仇,那当然要确定一下谁是主要仇

    人。照理说导致二顺子死亡的仇人是日本人,这文三儿好像惹不起,日本人太厉害了,连29军都打败了,

    何况一个拉车的文三儿,中国那句老话给他找到了台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日本人的账以后再算

    ,问题是,谁是间接的肇事者?这需要好好琢磨一下。那天若不是那来顺嘴欠,先拿人家日本娘们儿开涮

    ,那日本娘们儿就不会去找日本宪兵,那两个日本宪兵要是不来,文三儿也就不会挨揍,可他们来了,不

    但打了文三儿还又溜达到廊房头条,在那儿又杀了二顺子。要这么算起来,罪魁祸首应该是那来顺,全赖

    这孙子那张臭嘴,更可气的是,那来顺忒不仗义,一到关键时刻就把事情往别人身上推,让文三儿去顶雷

    ,幸亏那两个日本宪兵不懂中国话,不然那天麻烦可就大啦。大裤衩子这号人,说轻了是他妈的小人,说

    严重点儿简直就是汉奸,二顺子不能就这么白死,冤有头,债有主,仇人就是那来顺这孙子,文三儿终于

    从逻辑上把这件事情想明白了。

    徐金戈接到“黑马”的指令,要他赶到广安门内大街一家叫做“南山堂”的西药店,有要事通告。徐金戈

    不敢怠慢,马上赶到广内大街,找到“南山堂”西药店。

    接待徐金戈的居然又是曾澈,他一身典型的买卖人打扮,上身是团花黑缎子马褂,下身是薄棉布裤、

    扎裤脚、窄条黑丝带裹腿,头上戴着黑缎子小帽头,帽顶上有一颗红珊瑚的顶珠。徐金戈笑了起来,在他

    的印象里,曾澈总是一身军装,佩少校领章,在任何时候都是军容肃整,脸上带有军人特有的冷峻与强悍

    ,今天猛不丁看到曾澈这身打扮,徐金戈感到很好笑。

    曾澈微笑着向徐金戈伸出手说:“金戈兄,听说你最近像个兔子,被日本人撵得到处乱窜,是这样吧?”

    徐金戈和他握手回答:“哪儿的话,我在和日本人做游戏呢。我说曾掌柜,最近是不是发财啦?”

    曾澈示意徐金戈坐下,开门见山地说:“你指的是这个铺子?那我告诉你,这是根据‘黑马’的指示,给

    你安置一个家,是我一手操办的,看看吧,怎么样?不瞒你说,我都舍不得走了,不过对我来讲,这铺子

    也就是个过路财神,想留也留不住。”

    徐金戈惊讶地问:“怎么,让我当药铺掌柜的?说实在的,我长这么大还没跟药品打过交道,光是上千种

    西药的名儿就够我背两个月的。”

    曾澈指指桌上的几本书说:“书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半个月之内你必须掌握几百种西药的名称和形状,最

    好还要知道一些常见药品的药理知识,还有,我顺便通知你一下,根据上峰的指示,你的工作有些变动,

    要在北平长期潜伏下来。”

    徐金戈点点头道:“我明白,坚决执行命令。”

    曾澈朝客厅外拍了拍手,一位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徐金戈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他感到眼前一亮,这女子

    竟是杨秋萍,她穿着一件月白色软缎旗袍,剪裁得恰到好处,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和浑身起伏的曲线,有

    如弱柳扶风,婀娜动人。

    杨秋萍恭敬地向徐金戈鞠了一躬道:“夫君好,秋萍向您请安了。”

    “是你?”徐金戈转向曾澈,“曾兄,这也是任务的一部分吗?”

    “当然,这是你的妻子,给你们半个月时间谈恋爱,半个月后结婚,但必须是明媒正娶,摆出排场来。”

    “你的意思是真结婚?”徐金戈惊讶地问。

    “至少形式上是这样,当然,你们是否行夫妻之事没人干涉,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不过,我倒是希望你们

    弄假成真,因为我看你们还是挺般配的。怎么样,金戈兄,有什么问题吗?”曾澈冷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

    难得的笑意。

    徐金戈点燃一支香烟,玩世不恭地笑道:“当然没有问题,按说国难当头,大丈夫理应效命疆场,不过要

    是伴陪美人儿也是任务的一部分,那徐某也只好笑纳了,曾兄,多谢你向我传达了一项美差。”

    杨秋萍冷笑一声:“徐先生,别高兴得太早,也别拿‘南山堂’当八大胡同,你还是先把那些药品名儿记

    住吧,至于别的念头,你最好省省脑子。”杨秋萍说完转身走出客厅。

    徐金戈尴尬地望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哟,脾气不小,这哪是我老婆呀,简直比我妈还厉害。”

    曾澈同情地望着徐金戈:“金戈兄,你好自为之吧。”

    文三儿发现找一个人的麻烦也不是容易事,最近那来顺一见了文三儿,脸上就泛起谄媚的笑容,态度也很

    谦卑,他大概也觉得自己有些理亏,努力想使文三儿忘掉那些不愉快。前两天收车时,文三儿鼓足勇气正

    待和他翻脸,没想到那来顺却殷勤地递过一根“哈德门”烟卷,文三儿一时反应不过来,竟神差鬼使地接

    过来,那来顺连忙划火柴帮他点上,一旦抽了人家的烟,文三儿就不太好意思和他翻脸了,报仇的事只好

    往后放放。文三儿愤愤地想,那来顺这孙子平时过日子抠得很,恨不得一个铜板儿碾成末儿花,什么时候

    见他抽过“哈德门”烟卷,他是抽这种烟的人吗?这分明是觉得自己理亏,想用小恩小惠来收买文三儿罢

    了。

    文三儿决定绝不再抽那来顺的烟,坚决不抽了,再抽就是孙子,别说是“哈德门”,就是“红锡包”也不

    成,二顺子的一条人命,岂能是一根儿烟卷就打发了?

    机会终于来了,这天傍晚在车行交车时,那来顺哼着二黄走过来,看样子这小子今天很愉快,这使文三儿

    看他越发不顺眼。更气人的是,那来顺掏出那包“哈德门”抽出一支自顾自地抽了起来,对旁人连让一让

    的意思都没有。文三儿琢磨,这孙子大概是百年不遇买包好烟,目的是想用这包烟堵文三儿的嘴,现在他

    估计危机已经过去,便舍不得再往外发烟了,干脆留着自己抽了,什么东西?就冲这个也得捶他。想到这

    里,文三儿决定发难了,他膀子一横,堵住了那来顺的去路,斜着眼看着他道:“我说大裤衩子,咱俩好

    像有笔账还没结呢。”

    那来顺没想到文三儿会突然发难,他本以为事情早已过去,但他毕竟觉得有些理亏,那天差点儿让日本人

    给毙了,他吓坏了,情急之下便把责任推给了文三儿,那实在是吓晕了,天地良心,他没有要害谁的意思

    。那来顺的底气不足,口气便很软:“兄弟,那天的事儿,你生老哥的气啦?你消消气,听我说,那天咱

    俩不是赶上倒霉嘛,本来是拿日本婊子开涮,谁知道那小婊子把宪兵招来了?我要是早知道……”

    “哼!早知道,你他妈早知道尿炕怎么不睡筛子?那来顺,我×你妈。”文三儿破口大骂。

    那来顺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文三儿,你怎么张嘴就骂人呢?要这样咱可得好好说道说道,那天你的嘴

    也没闲着呀,事儿又不是我一个人惹的,再说了,你挨了揍该找日本人算账去,跟我找什么茬儿?”

    文三儿冷笑道:“日本人我他妈惹不起,文爷我就有本事收拾你,操!我还真没发现,咱同和车行里还藏

    着你这么个汉奸。”

    那来顺大怒,他一把揪住文三儿的衣领:“你他妈说谁是汉奸?别给脸不要脸啊,你以为老子怕你?你他

    妈再说一句,老子碎了你。”

    刚收车回来的老韩头连忙上来劝解:“得了,得了,都少说两句,都拉了一天车了,不累是怎么着?”

    老板孙二爷听见吵闹声走进来,见两人拉扯在一起,旁边还有劝架的。孙二爷大喜:“都别拉他们,让他

    们打,打呀?你们今天不打死一个都不是人揍的,二爷我反正闲着没事儿,看看打架也是个乐子,打!谁

    打赢了二爷我免他今天的车份儿。”

    既然打算动手,文三儿便懒得和那来顺斗嘴,他抡圆了一巴掌扇在那来顺的脸上,发出了一声脆响,那来

    顺顿时蒙了。文三儿不大会扇人耳光,这是个技术活儿,杀伤力不大,通常靠耳光无法达到一招制敌的效

    果,主要是用于侮辱对手,一般都是朝对方面颊上打,而文三儿则是没头没脑从正面一巴掌呼上去,这下

    子把那来顺的眼睛鼻子都纳入了巴掌的攻击下,使那来顺鼻涕眼泪滚滚而下,他情急之下照着文三儿的裆

    下就是一脚……这一脚要是踢中了地方,这场架就不用再打了,文三儿会捂着裤裆自动退出战斗,万幸的

    是,这一脚竟然踹空了,只是从文三儿的两腿之间穿了过去,文三儿毫发未损。

    “好!”孙二爷和伙计们齐声喝起彩来。孙二爷恨铁不成钢地评论道:“他妈的,这一脚欠点儿准头儿,

    那来顺,你他妈没把握就别出腿,行家说,手似两扇门,全凭脚打人。话又说回来了,腿法可不是谁都能

    练成的,二爷我当年……”

    孙二爷的话音未落,文三儿突然一猫腰钻入那来顺的裆下,想用肩膀把对方扛起来……这是招儿险棋,人

    称“黑狗钻裆”。文三儿在天桥多次见撂地摊的摔跤手沈三儿使过这招儿,沈三儿使起这招儿似乎很轻松

    ,他腰一弯身子便已到位,然后把腰一直,那对手就被他头朝下扛在肩上,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张弛

    有度,看着很潇洒,沈三儿轻松地一抖肩膀,那对手就一头扎在地上闹个嘴啃泥。文三儿多次观摩过沈三

    儿摔跤,对沈三儿摔跤的各种招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摔跤技巧,一般对手是不

    在话下。其实文三儿忽略了一点,他缺乏实战经验,这些看似简单的动作真要用起来就不容易了,应该说

    文三儿钻到那来顺的裆下,动作还是比较到位的,但他使劲一扛就发现了问题,那来顺居然纹丝不动,这

    下可糟了,那来顺反而顺势抱住文三儿的后腰一使劲,文三儿的两腿便腾空而起,脑袋朝下成了拿大顶状

    ,他两脚在空中乱踹,双手在半空中乱抓,却只捞到那来顺的裤脚。那来顺在众人的哄笑中得意地问:“

    文三儿,你小子服不服?”

    文三儿嘴硬道:“文爷不服,怎么着?”他手里一使劲把那来顺的裤脚撕开个口子。

    前面说了,那来顺一年四季就这一条半裤子,他珍惜得很,你撕他一块皮他也许不在乎,就是别撕他的裤

    子,此时那来顺心疼得直哆嗦,他抱着文三儿往下一蹾,“咚”的一声,文三儿的脑袋就像打夯一样砸在

    地面上,这招儿很歹毒,差点儿把文三儿的脑袋戳到腔子里去,文三儿一时间觉得眼前星光灿烂,周围众

    人的哄笑声也渐渐朦胧起来……

    孙二爷笑岔了气儿,他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文三儿呀,你他妈气死我啦,闹了半天就这两下子

    ?你是黄鼠狼钻磨房——硬充大尾巴驴啊。那来顺,再夯几下,今儿个你车份儿免啦,让文三儿交双份儿

    ……”

    那来顺士气大振,他喊道:“谢二爷啦。”说完又抱着文三儿朝地面上夯了几下。

    老韩头看着不忍,便劝道:“得啦,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占点儿便宜就算啦,再这么夯就该把文三儿夯傻

    了,你还让不让人家拉车啦?快松手。”

    那来顺也累了,他索性做个顺水人情,于是双手一松,文三儿便头朝下扎在了地上……

    用文三儿的话说,人要是倒霉,放屁都砸脚后跟。这场架打得实在窝囊,当众出丑就不说了,还被孙二爷

    罚了双倍的车份儿。在随后的几天里,文三儿的方向感出了点儿问题,有好几次他拉着车差点儿撞到电线

    杆子上,映入眼帘的景象总是那么波诡云谲,变幻无常……妈的,还是那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文三儿今天的运气不大好,早晨刚一出车就撞上了陆中庸,他想装做没看见,躲过这家伙,谁知陆中庸也

    眼尖,隔着马路就嚷了起来:“文三儿,你小子给我过来。”

    文三儿只好拉着车横穿过马路,向陆中庸打个招呼:“怎么着,陆爷,有事儿吗?”

    陆中庸正坐在一个馄饨摊的长凳上吃馄饨,他一边喝着热汤,一边掏出张钞票拍在桌上,用对待下人的口

    吻吩咐道:“去,给我到前边买套烧饼果子。”

    文三儿抗议道:“我说陆爷,您怎么拿我当跟班儿的?对不起您哪,我可没工夫给您跑腿儿,我还得挣饭

    辙呢。”他说完扭头要走。

    “站住!我让你走了吗?叫你去你就去,哪儿这么多废话?你这辆车陆爷我今天包了,听明白了吗?今儿

    个你得听我招呼。”陆中庸被热馄饨汤烫得咝咝吸着凉气。

    文三儿怕就怕陆中庸坐他的车,按照以往经验,这小子一到掏车钱的时候就推三阻四,总说先记上账,过

    后十有八九不还钱,信誉很成问题。以前文三儿还可以和他理论一番,不过现在可不敢了,自打日本人进

    城后,陆中庸长了行市,文三儿闹不清他当了什么官儿,反正是有日本人撑腰,他惹不起。文三儿赔着笑

    脸说:“陆爷,包车没问题,您是老雇主了,我少收点儿,可有一样儿,您得先给钱。”

    陆中庸瞪起眼睛:“文三儿啊,你小子那点儿心思我知道,怕陆爷我不给你钱?告诉你说,那是老皇历了

    ,我陆中庸如今是爷啦,你小子还别拿土地爷不当神仙,别说是点儿车钱,要是你把陆爷我伺候舒坦了,

    给你在日本洋行谋个好差,那也是一句话的事儿。”

    “得嘞,陆爷,冲您这句话,今儿个我就跟您干了,到时候您在日本宪兵队给我谋个差咱就知足啦。”文

    三儿话里有话地挖苦道。

    “哟嗬,还真没看出来,就您这模样儿还想干宪兵队?给您个天皇当干不干?你他妈的拉车能走出直线儿

    来就不错了。”陆中庸笑着骂道。

    陆中庸今天要去庆乐戏园开联欢会,这是由新民会出面主办的,主要内容是北平文化名流和日本占领当局

    联络感情,促进“中日友好”。大批的请柬已经发了出去,还是陆中庸亲笔写的,以示郑重,落款是“北

    平市新民会副会长陆中庸”。

    今天的联欢会是由陆中庸直接策划的,为了这个活动他忙乎了有半个月时间,被邀请者多是些日本军政要

    人、北平亲日团体的负责人、新闻界人士,代表们讲完话后,还要请戏班子演出助兴,最后的安排是在“

    便宜坊”宴请与会人员吃烤鸭,陆中庸已经提前在“便宜坊”预定了若干桌酒席。陆中庸本来的计划是请

    杨易臣出演拿手戏《铁笼山》作为压轴节目,因为杨易臣无论从梨园界的号召力还是从名声上讲,都是个

    不可忽视的人,甚至有很多日本人也喜欢他的戏,若是杨老板能出场,肯定是个满堂红。

    杨易臣的不合作态度使陆中庸很恼火,其实他不愿演出也没关系,找个借口说自己有病推脱了也就算了,

    但他不该甩那些“片儿汤话”,声称自己饿死也不当汉奸。噢,你杨易臣有骨气,你爱国,你以文天祥、

    史可法自居,你想“留取丹心照汗青”,那我陆某成什么了,秦桧还是吴三桂?这不是明摆着骂我是汉奸

    吗?

    把杨易臣的母亲作为人质使其就范,这的确是陆中庸的主意,目的只有一个,看看你这个“文天祥”是真

    的还是假的,我就不信你为了爱国敢把老妈搭进去,要是没这个胆量,就给我乖乖地登台演出,少甩这些

    “片儿汤话”。

    应该说陆中庸什么都算计到了,唯独没算计到杨秋萍的那支手枪,这丫头究竟是哪条道儿上的人?居然玩

    上枪了,看这架势,要是陆某不退一步,这丫头真敢在我脑门上钻个眼儿,这太过分了,陆某本是个文人

    ,不喜欢舞刀弄枪的,那是粗人干的事,再者说了,为这点儿事犯得上玩命吗?杨秋萍的手枪使陆中庸迅

    速改变了主意,他费了很多口舌使黑田中佐相信,杨易臣确实因病重无法登台,再说杨易臣也不是最好的

    角儿,北平城里名角儿有得是,咱请更好的。

    当天晚上,杨易臣把老母亲接回了家,在这件事上,陆中庸的确卖了力气。

    庆乐戏园创建于1909年,当年名噪一时的河北梆子名角儿杨韵谱和李桂云就在这里演出过《茶花女》

    、《血海深仇》等新戏,使庆乐戏园名声鹊起。后来李万春组织的鸣春社京剧团也在这里演出过机关布景

    剧目《天河配》和《济公传》等,舞台上灯光变幻,使观众耳目为之一新,上座率很高。李万春又到上海

    请来武生演员,在庆乐戏园演出了火爆异常的《三本铁公鸡》等武戏,自始至终一直开打,最后由李

    洪春演出《走麦城》等红生大轴戏,吸引了很多观众,直至战前,北平文化界凡有重大活动,都会选择在

    庆乐戏园举办。

    庆乐戏园位于大栅栏东口路北,不远处便是南北走向的前门大街,文三儿拉着陆中庸穿过正阳门、箭楼的

    城门洞,由北向南进入前门大街,刚刚过了前门牌楼,就见两辆黑色“别克”牌轿车一路鸣着喇叭,风驰

    电掣般开过来,吓得文三儿赶紧把车拉到路边躲避,文三儿不满地嘟囔道:“操!这是谁这么大谱儿呀?



    陆中庸却喜形于色道:“还真来了,行,行啊,真给陆某面子。”

    文三儿回过头问:“陆爷,这是哪位爷?排场不小呀。”

    陆中庸牛皮烘烘地回答:“哪位爷?说出来吓死你,警察局沈局长,听说过吗?”

    “没听说过,陆爷,警察局长和宪兵队长比哪个大?谁管谁呀?”

    陆中庸照文三儿背上踹了一脚骂道:“你他妈缺心眼儿啊,有这么比的吗?你还不如说日本天皇和蒋委员

    长比哪个大……”

    陆中庸的话音没落,只听见前方响起一阵急促的枪声,正要拐进大栅栏的第一辆轿车被迎头而来的弹雨打

    得火星四溅,顷刻间成了蜂窝状,车头一歪猛地撞在一根电线杆上……几个头戴礼帽,身穿蓝布长衫的青

    年人端着冲锋枪,凶狠地打出几梭子弹后,飞快地闪进路东的鲜鱼口里,消失在人群中……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文三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老天爷,是谁

    吃了豹子胆,敢对警察局长下家伙?这是闹着玩的吗?文三儿回过神来再找陆中庸时却发现车座儿上已经

    没人了,陆中庸人哪儿去了?文三儿围着洋车找了一圈儿才在附近的马路牙子下找到陆中庸,这个发现使

    文三儿大为感慨,他以前还真小瞧了陆中庸,以为这位爷只是个酸文人,谁知他身手这么利索?枪声一响

    陆中庸从车座儿上蹿出去,就地十八滚,眨眼工夫已经在七八米开外的马路牙子底下卧好了,文三儿寻思

    ,就冲陆爷这套动作,说他在杂技班子挑过大梁也有人信。

    由于行刺事件的发生,庆乐戏园的中日联欢会这天没有开成,警察局长沈万山却侥幸躲过了刺客的冲锋枪

    ,他正巧临时调换了座车,当枪声响起的时候,沈万山正坐在第二辆“别克”轿车里,而第一辆轿车上的

    四个保镖连同司机全部毙命,无一幸免。

    注释:①“片儿汤话”是北京人形容牢骚话、风凉话或不正经的调侃话。例如:你别跟我甩片儿汤话,别

    以为我听不出来。

    ②“扫马路”是旧时人力车夫的行话,意思是拉着空车在马路上来回兜生意。

    ③二战时日本军队中的军曹相当于中士军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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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3 18:29:2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同和”车行里最近空出一辆车来,原因是老韩头死了。

    一个星期以前,老韩头就开始“打摆子”,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又喊热,拉车时两腿“拌蒜”,浑身无

    力。车行里的伙计们都劝他歇几天,可老韩头不干,他觉得没事儿,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扛一扛就过去

    了,老韩头得不起病,他家老婆孩子五口人全靠他拉车养活,真要是趴下,全家都得喝西北风。

    老韩头硬是扛了三天,最后在缸瓦市一头栽倒在街上,坐车的人吓得直叫唤,结果招来了日本宪兵,日本

    宪兵低头看了看老韩头,连忙捂住鼻子跳开两米远,说这人得了传染病。不一会儿就来了几个穿白大褂儿

    、戴着大口罩的人,他们把老韩头抬起来,忽悠了几下,喊了声一二三,老韩头就像个麻袋一样被扔进一

    辆铺满石灰的卡车斗里,腾起一股呛人的白烟,就这样,一个大活人就没了。

    警察署通知老韩头家属时,说老韩头没到检疫所就咽了气,日本人有规定,凡因传染病死亡的人一律统一

    火化,家属不得擅自处理。知道内情的人说,日本人经常把没断气的病人和尸体一起烧了,他们那个狗屁

    检疫所给中国人治病的唯一办法就是把病人往石灰坑里扔,说是消毒,那石灰是闹着玩的吗?别说是病人

    ,好人也能给折腾死。

    这年头儿死的人太多了,谁也不会在乎多死个老韩头,车行里几个平时和老韩头关系不错的车夫还凑了几

    块钱给他的家属送去,大家议论一阵也就过去了,文三儿甚至连凑份子都没参与,他和老韩头只是一般交

    情。最愤怒的是孙二爷,他是心疼老韩头拉的那辆车,老韩头被拉走后,那辆车成了无人认领的物品,在

    西四巡警阁子旁扔了好几天,其间还被用于拉死人,车轮瓦圈隆了,辐条也断了好几根,车座上破了几个

    窟窿,还留下很多可疑的斑痕。孙二爷是托人送了礼才领回的这辆车,他一想起此事就觉得堵心,他妈的

    ,这老韩头那条贱命哪里顶得上二爷一辆车值钱?这辆车是孙二爷花了五十块大洋从崇文门外上三条的“

    东福星”车行里买回来的,就是把老韩头一家子都卖了,也值不了一辆车钱。孙二爷觉得自己赔大发了,

    损失了好几天的车份儿收入不说,连送礼带修车又花了一笔钱,要是老赶上这种事儿,他的车行就别开了



    孙二爷很快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在一个傍晚向车夫们宣布:“都他妈的给我听着,从今天起,每人在收

    车时要多交两毛钱押金,什么叫押金呢?说白了就是风险抵押。”

    车夫们面面相觑,他们的理解力不是很强,实在闹不懂这些文绉绉的书面语言是什么意思,只是隐隐约约

    感到似乎是和钱有关。文三儿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二爷,咱听不明白,您说的‘压筋’是什么。”

    孙二爷不耐烦地说:“反正说深了你们也听不懂,打个比方吧,比方说文三儿有一天拉着我的车一个跟头

    栽到地上死了……”

    “哎哟,二爷,您可别方我①,我活得好好的……”文三儿抗议道。

    “文三儿,你他妈别打岔,二爷我是打比方,比方说文三儿死了,那他当天该交的车份儿我找谁要去,那

    车要是丢了由谁负责?别说文三儿没有老婆孩子,就是有又怎么样?二爷我总不能把他老婆孩子插上草标

    卖了吧,这年头儿三条腿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儿的人可有得是,谁买呀?就算是贱卖也顶不了二爷我一

    辆车。哥儿几个,别怨二爷我心狠,你们要吃饭,二爷我也要吃饭,老韩头的事儿你们都看见了,他自己

    倒是痛快,两眼一闭听蛐蛐儿叫去了,他妈的二爷我招谁惹谁了?闹个赔本儿赚吆喝,照这事儿再来上几

    次,二爷我就得喝西北风去。我琢磨了几天,总算想明白啦,咱们还是先小人后君子,每天交车时除了车

    份儿,你们还得再交我两毛钱,这钱我不要你们的,年底结账时我如数退还,可有一样,谁要跟老韩头似

    的一头扎地上死了,这钱我也就不退了,这就叫‘风险抵押金’。你们要是同意呢,咱就从今天开始,要

    是不同意也没关系,我这儿的庙太小,养不下您这大菩萨,您还是另找地儿吧。”

    车夫们这次都听明白了,说了半天就是每天的车份儿钱又涨了两毛,孙二爷说年底退还,这话是否靠得住

    你就琢磨去吧,到时候他不定又想出什么辙来把钱吞了,你又能拿他怎么样?

    那来顺有点儿坐不住了,他家里人口多,每天多交两毛钱对他来说非同小可,他站起来说:“二爷,咱能

    不能再商量商量?这年头坐车的人本来就少,有时半天也等不上一个座儿,我家人口多这您是知道的,要

    是每天再多交两毛钱,我一家老小就得把脖子扎起来……”

    孙二爷吸了口水烟,慢悠悠地回答:“那来顺,你一家老小扎脖子不碍我的事儿吧?你那几个孩子又不是

    我揍出来的,吃不上饭也是你自己没能耐,养不起就别生,别他妈的光顾着炕头上舒坦……”

    那来顺急了,他涨红着脸大声回嘴道:“二爷,您这是什么话?我那来顺穷就该死?连生孩子都是罪过,

    您得讲理是不是?不能上来就骂人哪。”

    “哟嗬?大裤衩子,几天没见,你倒是长行市了,怎么着?我骂你了又怎么样?瞧你这穷相儿,你也配养

    孩子?我要是你,就拿把刀把裤裆里那玩艺儿剁下来,省得它净添乱。”

    那来顺再也忍不住了,他吼了一声:“姓孙的,你别他妈的欺人太甚,老子和你拼了……”他不管不顾地

    向孙二爷扑过去。

    孙二爷这辈子什么没见过?当年在天津卫为了争地盘儿他还和对手滚过钉板呢,打架玩命更是平常事,他

    没练过什么功夫,靠的是心毒手狠敢使黑招儿,架打多了倒也练出一些技巧,知道一出手该往对手哪个部

    位打,一般人还真不是他对手,空有一身蛮力的那来顺哪里知道孙二爷的厉害,在他扑过去的一刹那,被

    孙二爷一脚踢中裆下,他惨叫一声,双手捂住裆部疼得蹲下(禁止)去。孙二爷不愧是沙场老将,他一招儿

    得手便不容对方有半点儿喘息的工夫,又是一个窝心脚踢在那来顺心口上,那来顺被踢得仰面摔倒,疼得

    在地上滚来滚去……车夫们一拥而上,连求带劝地拉开孙二爷,此时孙二爷方显出天津混混儿的本色,旁

    人越劝他越来劲,他从里屋抄出一把斧子高举过头顶,口口声声要活劈了那来顺,劝架的车夫们生怕出了

    人命,便死死抱住孙二爷,从他手里抢下斧子。其实连文三儿都看出来了,孙二爷此举完全是虚张声势,

    以疯撒邪,混混儿可以死缠烂打,可以泼皮耍横,唯独没有杀人的胆儿,要真有这点儿狠劲,他早改行当

    土匪强盗了,孙二爷无非是想造点儿声势罢了。

    看见那来顺死狗一样躺在地上,文三儿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痛快,就凭这个,他每天多交两毛钱都认了。不

    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不认又怎么样?别看拉洋车这活儿连下九流都算不上,可要是哪家车行富余出一辆车

    来,抢着来赁车的人能打出活人脑子来,这年头儿,想吃这碗饭的人多了去了。

    那天文三儿没等事情结束就走了,没看见那来顺是怎样从地上爬起来的,听说是那来顺向孙二爷说了软话

    ,因为孙二爷执意让他滚蛋。那来顺也是个明白人,赌气谁都会,可如今这年月能有个拉车的活儿就不错

    了,装好汉可顶不了饱。孙二爷收取押金的目的达到了,又揍人出了气,索性就做出大度的样子,表示不

    再追究。

    徐金戈和杨秋萍以夫妻的名义在“南山堂”西药店过上了日子,两人在公开场合下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尤其是杨秋萍,别提有多贤惠了,在外人面前给足了徐金戈的面子。而徐金戈也摆出一家之主的架子,颐

    指气使地把杨秋萍支使得团团转,动辄还训斥几句,杨秋萍气得暗自咬牙,但当着外人面却不敢发作,还

    得装出低眉顺首的样子。

    回到家里,杨秋萍的大小姐脾气便暴露无遗,她懒得做家务,屋子里脏乱得像个猪圈,以至于徐金戈都看

    不下去了,只好自己收拾。杨秋萍也不会做饭,连煮个面条儿都会把锅底烧穿,徐金戈还说不得,说一句

    她顶一句,惹急了她便甩出一句:“你以为自己是谁,还真拿自己当丈夫?要不是为了抗日,你给我提鞋

    都不配。”

    徐金戈说:“真没见过你这样的老婆,你要真是我老婆,我一天揍你三次,不信就管不了你。”

    杨秋萍建议:“要不还是请个佣人吧,你这个掌柜的也不能太寒酸了。”

    徐金戈马上拒绝道:“不行,这里又是枪又是爆破器材的,你瞒不过佣人的眼睛,走漏了风声你我谁也跑

    不了。”

    杨秋萍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两人自从结成假夫妻以来,时刻都生活在高度警惕之中,连睡觉时都把上

    了膛的手枪放在枕头下,生活在日本人占领的北平城中,到处弥漫着恐怖气氛,稍有不慎便会带来杀身之

    祸,环境实在太恶劣了。杨秋萍说过,一旦身份暴露,她绝不会让鬼子活捉,无论如何也要给自己留一颗

    子弹,日本宪兵队的审讯室是个比地狱还要恐怖的地方,她对此早有耳闻,万一被捕她担心自己挺不下来



    而徐金戈是个职业特工,他对各种恶劣环境早已习以为常,但凡干这行的人都不大在乎生命——别人的生

    命,也包括自己的生命。他考虑更多的是如何干成大事。依照徐金戈的想法,最好是组织一两次行动,把

    日本驻华北派遣军总司令官寺内寿一大将及其日本驻北京特务机关的机关长喜多诚一的项上人头摘下来,

    只杀几个汉奸没多大意思。

    最使徐金戈感到憋屈的是眼前的日子,他是个以四海为家的男人,不喜欢家庭生活,尤其是现在,他居然

    要硬着头皮和一个陌生女人过起小日子,更要命的是这个“老婆”还处处和自己对着干,根本没把他这个

    丈夫放在眼里。

    两个月前,徐金戈按照上峰的指令,经过半个月的“恋爱期”,和杨秋萍结为“夫妻”,在谈恋爱的半个

    月里,两人口角不断,有几次还在公园里吵了起来。徐金戈声称若不是为了执行任务,他才不受这种洋罪

    ,娶杨秋萍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好?长相虽然马马虎虎过得去,可脾气却像个王爷,动不动脸就拉下来了,

    手里有什么敢摔什么,哪有半点儿妻子的贤惠?杨秋萍本来长得很漂亮,从小被人夸到大,没承想到了徐

    金戈嘴里,她的相貌成了“马马虎虎过得去”,于是火冒三丈地回敬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磨坊里的

    毛驴都比他长得顺眼,若不是为了工作,天下男人都死绝了也不会“嫁”给他。

    “恋爱”期间两人互相看着都不顺眼,都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霉,碰上这么个搭档。其实在外人看来,徐

    金戈和杨秋萍从年龄、相貌和气质上看,无疑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尽管两人相处得很糟糕,但戏还是要演下去,徐金戈硬着头皮去杨秋萍家见了老丈人杨易臣,根据“黑马

    ”的指示,这个婚姻要做得像真的一样,连细节都不能马虎,杨秋萍从小生长在北平,父亲又是梨园行的

    名角儿,亲戚朋友很多,倘若杨秋萍不声不响成了“南山堂”药店的老板娘,那么早晚会被人认出来,看

    来“黑马”的思路还是很严密的。

    徐金戈的身世早在战前就由军统局的专职人员做了缜密的伪装,他是个孤儿,从小由北平天主教会所办的

    孤儿院养大,商业专科学校毕业后一直从事商业活动,这些经历都记录在战前北平市警察局的户籍档案中

    ,完全经得起调查。

    杨易臣第一次见到“姑爷”的时候并不满意,他一向尊重文化人,希望女儿能找个出身书香门第又上过名

    牌大学的人,谁知这位“姑爷”不仅是个不明不白的孤儿,还是个买卖人,这种条件离杨易臣的初衷相去

    甚远。杨秋萍一见父亲沉下脸便知他不满意,于是亲热地挽着徐金戈的胳膊对父亲宣布道:“爸,我非他

    不嫁,您要是不同意,我可和他私奔了,到时候您别怨我不孝顺。”

    杨易臣见女儿态度坚决便连忙改口:“闺女,我没说不同意呀,你们年青人讲究自由恋爱,这我懂,你们

    先处处看。”

    杨秋萍却直截了当地说:“爸,我们要结婚了。”

    杨易臣惊愕了:“这太突然了吧,为什么这样着急?”

    杨秋萍是个好演员,她在徐金戈的脸上吻了一下,甜蜜地回答:“因为我爱他。”

    杨易臣一时说不出话来,竟愣在那里。

    徐金戈却心里一动,他仔细望着杨秋萍,心里竟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白连旗最近又揭不开锅了,自从北平日本占领军宣布对粮食实行管制以后,德子的糖葫芦生意是没法做了

    ,一是山楂和白糖类的原料来路被切断,二是有闲钱吃零食的人也少了。白家的家底儿经三代人折腾,如

    今能卖的只剩下白连旗自己了,至于能不能把自己卖出去,白连旗心里也没谱儿,一个只会吃饭不会干活

    儿的人,白送给人家当孙子,人家恐怕都得琢磨琢磨。当白连旗把他父亲留下的最后一间房卖掉之后,他

    就搬到果子巷德子家住了,德子也没有家眷,光棍一条,那间小屋家徒四壁,一副铺板用砖头支起来权做

    床,白连旗搬来后,两人睡一副铺板便嫌挤了,于是又偷了些砖头码在铺边,算是加宽了这张“床”。

    住的问题好凑合,吃的问题却不好凑合。前些日子,两人实在没辙了,在果子巷北口的孙寡妇那儿吃了几

    天“瞪眼儿食”。“瞪眼儿食”是一种杂烩菜,有人把饭馆里酒席上的折箩攒在一起,用车拉回去重新加

    热再推出去叫卖,很受穷人欢迎。那些拉洋车的、扛大个儿的苦力都自带干粮,蹲在热腾腾的锅边用筷子

    夹肉吃,先吃后算账,规矩是不许挑,一筷子下去,大也好,小也好,肉皮也好,骨头也好,反正是一筷

    子一大枚铜板,能不能捞到肉吃要看你的运气。何谓“瞪眼儿”?是买卖双方都瞪大眼睛,卖主儿要仔细

    数着,若是哪位爷明明夹了五筷子却不认账,只交三个铜板,那这买卖可就做赔了。至于买主儿就更得瞪

    眼了,谁不想一筷子夹上个(又鸟)大腿来,不瞪眼成吗?

    白连旗头一回吃瞪眼儿食,没经验,他头一筷子下去只夹上来一根牙签儿,卖主儿可不管这个,“当”地

    一敲锅沿儿,算是记上了账,一大枚铜板就这么打了水漂儿,您再饿总不能啃牙签儿吧?白连旗长了记性

    ,第二筷子下去就觉得沉甸甸的,他心头狂喜,认定是块五花肉,谁知却夹上了一根大骨头,更令人沮丧

    的是,这根骨头被啃得干干净净,连点儿肉渣儿也没有,看来此人啃骨头的水平极为专业,决不亚于任何

    一条狗,卖主儿又一敲锅沿儿:“当!”又是一大枚铜板被记上账。白连旗简直不敢下筷子了,这一眨眼

    工夫,两大枚铜板没了,他妈的连块肉皮也没捞着,这不把人窝囊死?还是德子有眼力见儿,他知道主子

    不高兴了,连忙说:“主子,您歇着,瞧我的。”他做了个深呼吸,闭上眼睛,将一口丹田之气徐徐吐出

    ,不明底细的人还以为这位爷在练气功。德子突然瞪大眼睛,出手如电,一副筷子如蛟龙入水直插锅底,

    转眼间一个完整的肉丸子浮出汤面,围在锅边的人群瞪大了眼睛发出一声惊叹:“噢……”犹如德子中了

    头彩。

    当然,这个肉丸子马上就进了白连旗的肚子,他甚至没来得及仔细品味一下肉丸子的滋味,眼泪就控制不

    住地滚落在胸前,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如今混到这份儿上,还活个什么劲啊。

    别以为白连旗这一哭能哭出什么人生感悟,从此就励精图治,改变人生,根本没戏,这不过是情境造成的

    一时伤感罢了。白连旗是那种过一天算一天的主儿,他的头脑中永远不会产生出思辨的火花,他承认自己

    是个俗人,从来也没想去干些经天纬地的大事,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帮不了任何人的忙,别人对他也不应该

    有太多的奢求,他白连旗能把自个儿的事情料理好就算是为这个世界作出贡献了。

    “瞪眼食儿”吃过了,哭也哭了,这时德子不知从哪儿淘换些“高末儿”②来,用陶壶沏上递到白连旗眼

    前,他对着壶嘴儿喝了一口,只觉得一股茶香顺着喉咙沁入肺腑,身上感到懒洋洋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

    来,他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羞愧,有什么大不了的,人生在世谁还没个坎儿?关键是得想个辙了。

    白连旗坐在炕头上想了好几天,终于决定放下架子,赁一辆洋车,靠拉车养活自己。当然,他没打算真去

    当车夫,他也没那个体力,这只是象征性的,卖力气的事自有奴才德子去干,白连旗认为自己能放下架子

    去赁洋车,已经够丢人现眼的了,白家的先人们泉下有知决不会安生。

    徐金戈和杨秋萍“结婚”以来,始终不大和谐,最尬尴的是晚上睡觉,结婚的第一天晚上,杨秋萍在磨磨

    蹭蹭地洗漱,徐金戈却坦然上了床,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一男一女躺在一张床上,该发生什么事自然要发

    生,他只需顺其自然就成。可杨秋萍却不这么想,她推了推徐金戈:“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咱们还

    没商量好各人睡觉的位置,你怎么就先躺下了?”

    徐金戈无所谓地回答:“反正就这么一张床,还商量什么?总不能一个睡床上,一个睡地上。”

    “哟,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你还真以为咱们是两口子?别做梦了,我说徐先生,你挑吧,你是愿意睡床

    上呢,还是愿意打地铺?”

    徐金戈躺着没动,轻飘飘地甩过一句:“这还用问?我当然愿意睡床上。”

    “徐先生,你难道不觉得脸红吗?自己堂而皇之地躺在床上,却让一个女人睡在地上,你好意思吗?”

    “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去打听一下,有没有新婚之夜老婆不肯和丈夫睡在一张床上的?这倒也罢了,

    要是再把丈夫轰到地上睡可有点儿过分了,你说是不是?”

    杨秋萍愤愤地将褥子扔在地上道:“好,我睡地上,只要你这个大男人看得下去,我无所谓。”

    徐金戈闭上眼睛不吭声了。

    杨秋萍赌气铺好被褥和衣躺下。

    徐金戈向床下看了看,见杨秋萍把脸转向另一边,显然还在生气,他叹口气无奈地坐起来:“好好好,我

    的姑奶奶,你赢了,我睡地铺。”

    杨秋萍一骨碌爬起来,眉开眼笑地说:“这还差不多,还像个男人。”

    徐金戈嘟囔着躺在地铺上:“像个男人?什么话嘛……”

    睡到半夜徐金戈醒了,他感到口渴得很,便起身去喝水,当他喝完水准备躺下的时候却被杨秋萍的睡相所

    吸引,杨秋萍在睡梦中翻了个身,雪白的胳膊露在被子外,胸前的睡衣扣也被挣开,隐隐约约露出半个(

    禁止)……徐金戈不看还好,一看便生出无穷的遐想,难免有些心猿意马,他虽说没结过婚,但也不是没

    亲近过女人,以前无聊时也曾被同事们拉着去过一些风月场所,干杀手这行的人是没有未来的,他们讲究

    的是及时行乐,当走出女人房间五分钟之后,这个刚刚和他亲热过的女人便在他心中永远地消失了,不会

    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徐金戈每次干完这种事心中没有任何愧疚,我花了钱了,谁也不欠。

    徐金戈此时睡意全无,他索性点燃一支蜡烛,借着烛光欣赏起睡美人儿来,“灯下看美人儿”是前人总结

    出的经验,果然有道理,这时光线不可太强烈,要有意调整得昏暗一些,女人的面容只有在这种光线下才

    能体现出朦胧的美感,杨秋萍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微微地闪动着,脸颊上有两个若隐若现的酒涡,精致而

    笔直的鼻梁,鲜润的嘴唇在轻轻嚅动着……徐金戈感到周身燥热,像是一股火流在左奔右突并急于找到宣

    泄口,妈的,这女人似乎没把我当成个男人,和我同住一室,居然敢睡得这么踏实,难道把老子当个太监

    不成?徐金戈感到男性尊严受到冒犯,他打算占有这个女人,一定要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你已经不是什

    么大小姐了,你是徐金戈的老婆,你有义务使丈夫得到满足。想到这里,徐金戈撩开被子钻进了杨秋萍的

    被窝……

    杨秋萍在梦中被惊醒,当她弄明白徐金戈的举动时不禁大为恼怒,她嘴里骂着手足并用又踢又打,徐金戈

    才不管这些,他认为女人都像野马,不驯是不行的,第一次肯定会又撕又咬,一旦让男人得了手,就会变

    成一只乖猫,他一手搂住杨秋萍的身子,另一只手从容不迫地解开她的睡衣扣子……徐金戈终于觉得杨秋

    萍停止了挣扎,渐渐平静下来,不由心中窃喜,才这么两下就不闹了?得手的是不是快了些?徐金戈就这

    么一分心,一支手枪的枪口就顶在他脑门上,徐金戈的身子僵在那里……

    杨秋萍的“马”牌橹子就放在枕头下面,她自从学会使用手枪以来一直有个不太好的习惯——不愿关保险

    ,使手枪随时处于上膛待发状,杨秋萍的理由很充分,宁可走火也不愿由于来不及开保险而被俘,要是落

    到那些禽兽手里真不如给自己一枪,杨秋萍的手枪这回终于派上用场了,它正稳稳地顶在徐金戈的脑门上



    徐金戈是玩枪老手,他一眼就发现这支“马”牌橹子是打开保险的,杨秋萍又是个新手,这时候最好别动

    ,这丫头正在气头上,闹不好就走了火,他出道后多少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要是在被窝里死在一个黄毛

    丫头手里还不让同道们笑掉大牙?

    徐金戈好言好语地劝道:“秋萍,把枪收起来,走了火不是闹着玩的,听话!”

    “收枪可以,你先给我滚下床去……”

    “好好好,我滚,可你至少先把保险关上啊,有你这么玩枪的吗?看着都悬。”

    “别废话,滚!”杨秋萍怒目圆睁。

    徐金戈臊眉搭眼地回到地铺上,发着牢骚:“有你这种老婆吗?简直像个母老虎,当你丈夫算是倒了霉,

    别说碰一下,连人身安全都没有保障,这日子可怎么过?”

    “活该!我警告你,下次要是再敢碰我,就一枪毙了你……”

    “行行行,我的姑奶奶,从今往后我就是他妈的柳下惠,你就是坐我怀里也不乱动……”

    “呸!人家柳下惠是坐怀不乱,你呢,离着八丈远就扑过来了,简直像条饿狼,睡吧,睡吧,别再胡思乱

    想了。”杨秋萍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老韩头那辆车终于有人来赁了。

    那天早晨孙二爷吃完一个芝麻烧饼、两个焦圈儿外加一碗豆汁,他心满意足地捧着个泥壶,一边对着壶嘴

    儿喝茶,一边逗着笼子里的画眉。他本是天津人,对老北京的“鸟儿经”一窍不通,但他喜欢京城的时髦

    ,很羡慕京城养鸟人清晨提着笼子遛鸟儿时从容不迫的架势,那真够派,不是从小生在皇城根下的人,你

    装都装不出来那气派。孙二爷也买了只画眉,为什么要养画眉呢?就因为京城玩鸟儿的人有规矩,叫“文

    百灵,武画眉”。习文之人,或当文差者,如任拨什库、笔帖式及其他文差的人讲究提百灵笼。而当武差

    的人则讲究提画眉笼。如此说来,孙二爷显然是把自己归入“武人”的范畴了。

    有了好鸟儿当然要配好笼子,孙二爷的画眉笼是花了二十块大洋置办的,连笼腔、盖板、葫芦、抓钩、布

    罩和两个瓷制彩绘的鸟食罐儿也一应俱全,笼中还设有一杠,曰“沙杠”,就是在供鸟儿站立的杠子上粘

    裹细沙,供鸟儿砺爪磨喙。鸟儿是好鸟儿,家伙是好家伙,问题是孙二爷并不懂养鸟儿,好鸟儿也养不出

    好来。画眉和百灵都属鸣叫鸟儿,讲究的是听它叫,京城的某王爷曾颇具文采地形容一只名贵的画眉,说

    它叫起来“千回百转,入耳即娱,或如铜琶铁板之激壮,或如玉笛铜笙之悠谐,或如惊涛骇浪之谲诡,或

    如洞箫清瑟之幽咽”。孙二爷心说,好嘛,一只鸟儿能整出这么大动静来,那还要戏园子干吗?

    使孙二爷堵心的是,他的画眉自打买来后就没听它叫过,气得孙二爷经常拿根筷子伸进笼子捅它,这画眉

    也倔得很,它在笼子里左突右闪地来回扑腾,就是死不开口,气得孙二爷真想摔死这混账东西。

    文三儿那天早上出车晚了些,见两个人走进车行,走在前边的一位一进门就大模大样地问:“哪位是孙二

    爷?”孙二爷正对着鸟儿笼子生气,听说有人找他,便头也不回没好气地说:“有话说,有屁放。”

    来人是白连旗和德子,当惯奴才的人都有点儿“二百五”,缺乏审时度势的能力,德子认为主子虽然有些

    落魄,但主子毕竟是主子,是有身份的人,给主子当差当然要维护主子的尊严。至于别人是否认为主子应

    该有尊严,德子根本没工夫去想。德子大模大样地向身后一指,对孙二爷说:“这是我家主子,想跟您赁

    辆车玩玩。”

    孙二爷放肆地上下打量着白连旗,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蓝布长衫,上身还套了件蓝马褂儿,皮肤白皙,一副

    弱不禁风的样子。就这主儿还想拉车,这不是裹乱吗?别说拉车,就是坐车时间长了都未必受得了。

    孙二爷哼了一声,冷冷道:“什么?赁辆车玩玩,这是玩的吗?怎么着,二位爷是不是拿我开心呢?”

    文三儿在一边却看乐了,自打白连旗一进门,文三儿就看出这位爷的身份。民国以后,京城里这种八旗子

    弟多了去了,这些人好吃懒做又身无一技之长,还有个通病,就是人倒架子不倒,肉烂嘴不烂。就说眼前

    这位爷吧,明明是吃不上饭了,想赁辆车糊口,可人家好面子,愣说要赁辆车玩玩,似乎是闲得难受,拿

    洋车当玩艺儿玩。

    德子也不大高兴,他觉得孙二爷怠慢了主子,因此话便横着出来了:“怎么着?您这洋车不就是往外赁的

    嘛,总不至于是留着下崽儿的吧?该交多少车份儿咱爷们儿照交就是,您就甭说这么多没用的了,来句痛

    快话,这车您赁不赁吧?”

    孙二爷一听更不高兴了,如今人多车少,想赁车的主儿多的是,哪个不是点头哈腰地来求自己?这位可好

    ,整个一生瓜蛋子,话一出口就这么横,就像谁该他的,就冲这个,车也不能赁给他。

    孙二爷皮笑肉不笑地说:“哟,我看您这位爷可不像是拉车的,倒像是衙门里拿人的捕快,真对不住,我

    这辆车有人赁啦,您二位来晚了一步,要不这么着,您留个地址,哪天有了空车我给您送到府上去。”

    德子一听正要发火,却被白连旗制止了:“德子,你怎么跟孙老板说话呢?一点儿家教没有?去去去,一

    边儿呆着去。”他回身向孙二爷一抱拳:“孙老板,我白连旗对奴才管教不严,惹您生气了,我这儿给您

    赔个不是,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孙二爷觉得这还是句人话,他朝白连旗拱拱手,语气也缓和了许多:“哦,原来是白先生,您坐,文三儿

    ,给白先生上茶。”

    文三儿心说,什么白先生,不就是个破落户吗?都穷到拉车的份儿了,还他妈摆谱。他不情愿地走到里屋

    去倒茶。

    白连旗看了看孙二爷的鸟儿笼子淡淡地说:“孙老板不用客气,您既然有难处,我就不强求了,我马上就

    走,顺便问一句,孙老板喜欢养鸟儿?”

    孙二爷客气道:“嗨,闲着没事儿,养着玩呗。”

    “孙老板,我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您这画眉这么养可不行,到时候您银子也花了,鸟儿也糟蹋了。”

    孙二爷一听来了精神:“白先生也懂鸟儿?您说说看。”

    “画眉这类鸟儿最耽误人工夫,想听它叫唤您得先陪鸟儿玩,每天早晨要去遛鸟儿,遛一阵子鸟儿就成了

    习惯,您走不够那路程鸟儿就死不开口,遛鸟儿走到一定的地方,您得找个林子等着,等林子里别的鸟儿

    叫了,您笼子里的鸟儿听了就模仿其鸣声,日子久了,您的鸟儿就学会了,这就叫‘压鸟儿’。还有,‘

    压鸟儿’也不能瞎压,要是听见什么就学什么,那叫‘脏口儿’。说句不好听的,要是哪天您拎着鸟儿笼

    子进了茶馆,碰见一群玩鸟儿的,您还没说话,您笼子里的画眉冷不丁学起白玉鸟儿叫了③,这下麻烦可

    就大了,那些玩鸟儿的主儿敢把您鸟儿笼子砸了。一只‘脏口儿’的鸟儿能带坏一大群鸟儿,这跟人一样

    ,学好不容易,要学坏一会儿就会,人家的鸟儿被您的鸟儿带坏了,能不跟您急吗?所以说养鸟儿不易啊

    ,您要是犯懒,足不出户,就是把鸟儿喂得再好,鸟儿也不给你好好叫唤,画眉就是这习性,您糊弄它,

    它就糊弄您。您这鸟儿我一进门就看出来了,鸟儿是只好鸟儿,就是没好好‘压’过,万幸的是还没‘脏

    口儿’,要是‘脏了口儿’,这鸟儿就没法要了,您趁早把它喂了猫。”

    白连旗的“鸟儿经”可真把孙二爷听傻了,敢情养鸟儿还有这么多学问?比养个娘们儿还麻烦。孙二爷佩

    服地连声说:“白先生真是行家,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吃过玩过见过,不是我捧您,您刚才一席话说

    得……真他妈的是光腚坐板凳——有板有眼啊……哎哟,对不住,对不住,我是一粗人,说话糙了点儿,

    白先生见笑了。”

    白连旗显得很宽容:“孙老板快人快语,一瞧就知道是个爽快人,咱们今天就算认识了,您歇着,我再去

    别的车行转转,改日再聊……哟,您这画眉喂的食儿也不对,哪能光喂小米儿?画眉本食虫豸,春夏季您

    得喂它活土鳖、马蛇子、水蜘蛛之类的昆虫。到了冬天没活食儿了怎么办?那您就不能怕麻烦,得拿(又

    鸟)蛋煮熟了晒干碾成末儿,用(又鸟)蛋粉搓小米儿,再把鲜牛肉剁碎用香油炒干,和小米儿拌在一起喂

    ……还有,画眉喜欢吃活食儿,可吃多了又容易积食上火,您得每天给它洗个澡,先由‘行笼’串入‘洗

    笼’,搁在大水盆里,让画眉拨水自浴,浴后再串入‘行笼’,悬而曝之,此时不要急于上布罩,一定要

    等它翎羽干透,否则水浸羽而生虱,这种虱子很麻烦,虱红而小,附着鸟身,吸其血液,鸟自病矣……得

    嘞,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孙二爷,回见了您哪……”

    孙二爷正听得一头雾水,见白连旗要走便有些急了,他一把拉住白连旗道:“白先生,您别走呀,您不是

    要赁车吗?这样吧,我按车份儿的半价赁给您,从今天起,您就是‘同和’车行的人了,怎么样,白先生

    ?”

    白连旗停住脚步犹豫道:“这……实话跟您说吧,我这个人好动,吃饱饭不活动活动就浑身叫劲,前些日

    子我闲得实在难受,一咬牙一跺脚,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顾不上了,我到前门火车站扛了一天的麻包,您

    说怪不怪吧,这一天下来浑身舒坦,吃什么什么香,您说我这不是贱骨头吗?我寻思着,还是得找点儿力

    气活儿,既解闷儿又舒坦,麻包咱是扛过了,得换着花样儿玩不是?得嘞,我就在您这儿赁辆车玩玩,不

    过,我可先得和您打个招呼,要是哪天我玩洋车玩腻了,不想玩了,您可别说我给您拆台。我就好比票友

    ,闲得没事儿客串一把。”

    孙二爷忙不迭地回答:“白爷,您尽管玩,什么时候您玩烦了,咱再想辙换别的玩……”

    徐金戈和杨秋萍终于睡到了一张床上,这倒不是杨秋萍自愿,而是日本人夜间入户搜查闹的。

    一天夜里日本人全城统一行动,挨家挨户搜查,徐金戈被砸门声惊醒,他第一个反应是把枕头和被子扔上

    床,把铺在地上的褥子卷起放进衣柜,又随手在床上做了伪装,摆出刚刚睡过的零乱状态,杨秋萍慌乱中

    将枕头下的手枪藏在褥子下面,徐金戈这才去开门。

    两个日本兵带着两个中国警察闯了进来,一个高个子警察满脸怒气,一进门就照徐金戈的胸口上打了一拳

    ,责骂道:“你他妈的磨蹭什么,怎么才开门?”

    徐金戈谦卑地回答:“老总,实在对不起,我得先穿上衣服呀。”

    一个矮个子警察看着门上贴的“喜”字,又看看衣衫不整的杨秋萍,猥亵地笑道:“哦,这小媳妇是刚过

    门吧?难怪折腾这么半天才开门,对不住啦,耽误了你们的好事,我们也是没办法,执行公务嘛。”

    一个日本兵用刺刀挑开了徐金戈的被子,用日语问了几句,高个子警察翻译:“太君问你,你家有没有外

    人留宿?把你们的户口册拿出来。”

    徐金戈递过户口册:“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外人留宿,我们是规矩的生意人。”

    矮个子警察在房间里随手翻弄了几下,又撩起床单看看床下是否藏着人,他突然把手插进徐金戈的被子,

    猛地抬起头阴沉地问:“你刚才好像不是睡在这儿,你在干什么?”

    徐金戈笑笑:“老总,一男一女睡在一个被窝里,还能干什么?”

    正在查看户口册的警察对日本兵说了几句日语,大概是把徐金戈的话翻译过去,两个日本兵大笑起来,其

    中一个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还向徐金戈做出个猥亵手势,高个子警察翻译:“太君说,你老婆很漂亮,

    他很好奇,想知道你老婆在床上表现如何?”

    杨秋萍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通红,眼睛里闪出了怒火,徐金戈不容她发作,亲热地搂住她的腰,向日本兵眨

    眨眼,用同样猥亵的口吻说:“好极了,我们的游戏就像中日亲善。”

    日本兵和警察大笑起来,高个子警察扔过户口册:“你们听着,皇军有令,今后凡发现可疑人等一律要向

    日本宪兵队举报,否则以通匪论处,好了,你们继续‘亲善’吧。”

    徐金戈点头哈腰地将日本兵和警察们送出院子,插好院门,刚刚回到屋里就挨了杨秋萍一个耳光。

    “你疯啦,怎么打人呀?”徐金戈长这么大还没挨过耳光,更何况是挨女人耳光,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徐

    金戈一下子爆发了,他暴怒地举起拳头:“妈的,我今天……”

    杨秋萍轻蔑地把脸凑上来:“想打人?来呀,你打,你打,我倒想看看一个大男人是怎么欺负女人的。”

    徐金戈的拳头最终没有打下去,他冷静下来:“秋萍,你要是个男人,我会一拳打断你的肋骨。”

    杨秋萍满面怒容地说:“姓徐的,看看你那副流氓嘴脸,说起下流话简直自如得很,怎么这么不要脸。”

    “噢,原来是为这个,秋萍,要是你连这几句话都受不了,那我劝你还是不要干这种工作,趁早撤到后方

    上学去,这才刚到哪儿?要命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杨秋萍余怒未消:“你少跟我讲抗战的大道理,我都懂,关键在于你刚才的表现,一脸的轻薄相,居然还

    和鬼子挤眉弄眼,看着就这么面目可憎。”

    “别生气了,秋萍,实话告诉你,刚才我都捏着一把汗,要是那鬼子的刺刀挑起的不是被子而是褥子就麻

    烦了,你的枪就在褥子下面,幸亏他们没发现。”徐金戈从褥子下抽出杨秋萍的“马”牌橹子扔在床上。

    杨秋萍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口气便缓和了很多:“好了,好了,我刚才生气了,所以冒犯了你

    ,现在我向你道歉,你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和女人一般见识吧?”

    徐金戈把褥子从柜子里拿出来铺在地上,嘴里发着牢骚:“一般情况下男人当然要让着女人,但也有例外

    ,譬如武松遇见开黑店的孙二娘,要是一味退让恐怕就成了人肉包子。”

    杨秋萍大笑起来:“以前我还真没发现,你还挺幽默的,拐弯抹角地夸了自己,还把我骂成母夜叉,你可

    真够坏的……咦,你在干什么?”

    徐金戈没好气地说:“没干什么,打地铺睡觉呗。”

    杨秋萍沉默了,她趴在床沿边看徐金戈铺好被褥躺下,目光中有了一种柔情,徐金戈发现她正盯着自己,

    眼神有些异样,便用被子蒙住了头。

    “金戈兄……”杨秋萍轻轻叫道。

    徐金戈没有吭声。

    “……夫君。”杨秋萍的声音里有了一丝哀怨。

    “秋萍,你叫谁呢?”徐金戈把头从被子里探出来问。

    “叫你呢,你不是我丈夫吗?我们可是拜过天地的。”

    “哦,我记不得了,我们好像是为了工作才被迫住在一起,任务一结束我们各走各的。”徐金戈翻了个身

    闭上眼睛。

    “金戈兄,上床睡吧,刚才那个警察摸出褥子是凉的,要不是你脑子快就糟了,为……为了工作,你还是

    到床上睡吧。”杨秋萍的声音越来越小。

    “算了吧,我一个人睡地铺习惯了,身边猛不丁出现一个女人很容易把我吓着,要是做梦的时候不留神把

    手伸过去就更麻烦了,你那枪还顶着火呢。”

    “如果做梦的时候出现这种情况是可以原谅的,我不会怪你……”

    “秋萍,你最好还是别给我这个机会,因为我白天也经常做梦。”徐金戈点燃了一支烟,轻飘飘地向天花

    板喷出一个烟圈。

    杨秋萍终于火了,她大喊起来:“徐金戈,你这个混蛋,你还要我跪下来求你吗?你就会欺负我,我恨你

    ……”她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呜咽着把头埋进了枕头。

    徐金戈愣了一会儿,慌忙掐灭了烟,站起来走到床边,轻轻撩开杨秋萍的被子钻进被窝……

    杨秋萍此时像个无助的小女孩,抽泣着扎进徐金戈的怀里,徐金戈默默无语地搂住她,心情很复杂,一时

    不知该说些什么。

    “金戈兄,抱紧我,爱抚我……”杨秋萍语无伦次地低吟。

    “秋萍,你怎么……怎么改变主意了呢?你以前……”

    “金戈兄,我怕,我害怕极了,我看到鬼子心里就发抖,他们不是人,是野兽,我不敢想象,要是有一天

    落在他们手里会是什么样的结果。金戈兄,我不怕死,可我怕鬼子,有时连做梦都被吓出一身冷汗,我承

    认自己胆小,我毕竟是个女人啊。”杨秋萍紧紧抱住徐金戈,身体在不停地颤抖。

    “别怕,有我呢,我会保护你,我可不怕鬼子,留在北平就是为了杀鬼子汉奸,他们有什么好怕的,一枪

    打上去照样一个窟窿。”徐金戈抚摸着杨秋萍身体安慰着。

    “金戈,说实话,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对你印象不太好,你这个人冷冷的,永远是面无表情,看女人的眼神

    也是高高在上的感觉,好像根本不关注别人的性别,那时我甚至怀疑你的血是冰凉的,所以讨厌你。”

    “嗯,那你什么时候改变印象的呢?”

    “你先告诉我,你对我是什么印象?以前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老实说,一开始印象也不怎么样,任性、无礼、颐指气使,典型的有钱人家大小姐,好像全世界的男人

    都该围着你转,所以我们同居的第一天我就打算……”

    “打算占有我,以示报复,是吧?” “没错,打消你气焰,让你从此以后服从我,我是这么想的。”徐

    金戈老老实实承认道。

    “金戈,你可真够坏的,你们男人怎么就不明白,要用心去征服一个女人,而不是靠粗暴,靠蛮横,你知

    道我为什么后来改变了对你的看法吗?就因为你骨子里还是个君子,我们生活在一间屋子里,要是你想做

    什么,肯定能做成,你可以强迫我,我没有能力制止你,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我丈夫,如果你强行占有我

    ,我连哭诉的地方都没有,可你没这么做,你没有利用自己的特权,而是尊重了我的意愿,我……真的很

    感谢你……”

    徐金戈停止了抚摸:“秋萍,你这么夸我,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既然你要求我做个君子,那我还是做到

    底吧,我去地铺睡。”他说着准备下床。

    杨秋萍一把抱住徐金戈,将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喃喃道:“不,我不要你离开我,我要你爱我,好好地

    爱我,亲爱的,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每天生活在危险之中,生活在恐怖之中,每个夜晚都在想,明天太

    阳升起的时候,我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亲爱的,我不要恐惧,我要幸福,我要紧紧抓住每一个可以触

    摸到的幸福,亲爱的,我要把自己……完整地交给你……你要接受我……”

    徐金戈感到周身血液在燃烧,欲念在膨胀,激情在涌动,他突然发现,这个女人真的很可爱,今夜两人之

    间要是不发生点儿什么,这辈子就算是白活了,徐金戈粗鲁地将杨秋萍的睡衣扯去,翻身压上去……

    注释: ①“您可别方我”是北京方言,意思是:您可别咒我。  ②茶叶店扫底的茶叶末儿,价格极便宜

    ,只有穷人才买,京城人称之为“高末儿”。

    ③白玉鸟为观赏鸟,进京历史很短,京城的养鸟儿爱好者以“正统”自居,讲究养鸣叫类鸟儿,而极力排

    斥白玉鸟,认为自己的鸟儿一旦模仿白玉鸟叫就是“脏口”,视为奇耻大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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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徐金戈早晨买香烟时,从找回的零钱中发现了“黑马”的指令,“黑马”通知他到煤渣胡同37号

    ,有要事商议。徐金戈知道,那里是军统北平区的区本部,在军统平津两地的特工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这个地址。

    徐金戈不敢怠慢,他回到家里和杨秋萍打了个招呼,便马上动身赶到东四牌楼南大街,走进了煤渣胡同东

    口,进入胡同后徐金戈注意观察了一下靠左的第一个红门,门前有两个警察在站岗,他知道这里是有名的

    “铁路俱乐部”,原先是平汉铁路局高级职员休息的处所,现在已被华北伪政权所占用。在徐金戈所看到

    的情报中,此处被称为“煤渣胡同20号”,据说日本驻华北派遣军联络部部长喜多诚一经常来此处会晤伪

    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委员长王克敏。

    徐金戈似乎漫不经心地闲逛,把周围的地形地貌记在心里,最后出北极阁又转到金鱼胡同,从金鱼胡同的

    旁门走近了东安市煤渣胡同37号,徐金戈按照约定的暗号敲了敲院门,一个中等个子、三十多岁的男人打

    开门满面笑容地和徐金戈打招呼:“哎哟,表兄啊,您可是有日子没来啦,请进!请进!”

    徐金戈一边往院里走一边笑着和这人寒暄:“表弟,看来最近日子过得顺心啊,都有点儿发福啦。”

    这个人是军统北平区的代理区长毛万里,徐金戈在战前就和他很熟,他是戴笠的同乡,又是军统干将毛人

    凤的族弟,因此戴笠对毛万里极为器重,先是选他做自己的机要秘书,如今因北平区长王天木在天津搞游

    击工作,毛万里暂时代理区长职务。这人看上去给人一种老实憨厚的印象,其实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同事

    们都很怕他。徐金戈与毛万里虽然很熟,但并无深交,军统的纪律很严格,不允许内部人员之间关系过密



    毛万里将徐金戈引进客厅,一个相貌英俊的男人迎上来笑道:“金戈兄,别来无恙乎?”

    徐金戈也笑着伸出手:“恭澍兄,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到北平公干?”

    此人是军统天津站站长、大名鼎鼎的杀手陈恭澍,陈恭澍是黄埔五期学生,也是徐金戈于1932年在南京三

    道高井“参谋本部特务警员训练班”的同学,当年的特训班共培训出三十个学员,这些人后来都成了军统

    局的骨干,除徐金戈外,赵理君、陈恭澍、赵世瑞、徐远举、何龙庆、陈善周、廖宗泽、田功云等人,都

    成了赫赫有名的杀手……

    陈恭澍和徐金戈握手,开门见山道:“金戈兄,国难当头,闲话就不叙了,我这次赴北平负有重要使命,

    还得有劳金戈兄助一臂之力。”

    徐金戈淡淡一笑:“好说,恭澍兄有事就直说。” 陈恭澍请徐金戈坐下,递过一支香烟用打火机替他点

    燃,直截了当地说:“最近王克敏通敌卖国,出任汉奸政府首脑,老头子很恼火,命令戴老板干掉王克敏

    。昨天戴老板给我下达了命令,对王克敏‘相机予以制裁’。金戈兄,这次戴老板特地点了你的将,要你

    协助我,怎么样,有问题吗?”

    徐金戈一口应承下来:“没问题,你说怎么干?我听你的。”陈恭澍兴奋地给了徐金戈一拳:“好,有你

    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实话,北平区特工虽然很多,但除了你的行动组其余的都不大得力,而你这块香饽

    饽又直接听命于‘黑马’,这也是戴老板让你来协助我的原因,怎么样,看来‘黑马’同意了?”

    徐金戈点点头:“当然,要不我怎么会直接找到这里?”“咱们做个计划吧,你要多担待哟,老兄。”陈

    恭澍客气地征求徐金戈的意见。

    “好,你先介绍一下王克敏的背景,这个人我还不大了解,只知道他是个大汉奸。”徐金戈说。

    陈恭澍笑道:“金戈兄,你还是老样子,不无缘无故杀人,如果出手便一定要有出手的理由,在我们军统

    行动人员中,你这样的人可不多。”

    徐金戈正色道:“为国家和民族利益惩恶扬善,这是我的原则,否则,我为什么要杀人?”

    孙二爷最近可谓“玩物丧志”,自从白连旗来后,他算是什么都学会了。先说养鸟儿,本来他只养了只画

    眉,在白连旗的撺掇下,他又买了百灵、黄雀儿、蓝靛颏儿等善鸣的鸟儿,光不同的鸟笼子就有七八个,

    早晨遛鸟儿都拿不过来。孙二爷只好请车夫们帮忙,车夫们也不傻,没点儿好处谁管你这个?于是孙二爷

    开出价码,谁帮他遛鸟儿可免一半的车份儿,文三儿一听连个愣儿都没打,当即同意当这些鸟儿的“服务

    员”,等别的车夫醒过味来,再想竞争这个肥差时,文三儿已经拎着几个鸟儿笼子开始工作了。

    每天早晨五点钟,孙二爷和文三儿就准时出了门,每人各拎四个鸟儿笼子,上面还蒙着蓝布罩,双手还要

    边走边甩,据说名贵的鸟儿都喜欢这种荡秋千的感觉。两人从南横街出发,经虎坊桥穿过铁树斜街进入大

    栅栏,再穿过前门楼子到太庙后河,那里是京城最大的带鸟儿学艺的场所,此处天高水清,树木茂盛,又

    无都市噪音,过往的鸟儿多在此觅食,是练“压口儿”鸟儿的天然教师,遛鸟儿人将鸟笼置于树下,人则

    躲在一边静观,这是个练耐性的活儿,要是运气好,鸟儿又机灵,兴许几天就能“压”上新口儿,反之,

    你等一两个月也白搭。孙二爷以前压根儿就不知道这里还有个给鸟儿“压口儿”的地方,若不是白连旗指

    点,他且入不了道儿呢。

    从太庙后河回来,孙二爷还要去西珠市口大街的“广义轩”茶馆坐坐,这个茶馆是京城有名的“黄鸟儿座

    儿”,每天上午来这儿喝茶的主儿都是养黄雀儿的人,他们遛完鸟儿都要集中在这里,把鸟儿笼子挂在茶

    馆门口,一边品茶一边评论着鸟儿鸣。在这里,喝茶是次要的,大家主要是来交流养鸟儿经验,并且相互

    炫耀,要是哪位爷把脏了口儿的鸟儿带进茶馆,那就算是捅了大娄子,那些养黄鸟儿的主儿非跟你拼命不

    可。

    每当这时,文三儿就得站在茶馆外面看着鸟儿笼子,因为这是“黄鸟儿座儿”,别的鸟儿不能进来,孙二

    爷懂规矩,他每天进“广义轩”茶馆只拎着两个黄鸟儿笼子。

    遛完鸟儿回到车行,时间还不到八点,孙二爷要睡回笼觉,文三儿则拉车上街。对遛鸟儿这个活儿,文三

    儿还是挺知足的,虽说起得早了点儿,可免掉一半的车份儿还是值了。



    白连旗和德子每天准时来车行,德子取了车就走,而白连旗则留下陪孙二爷玩。孙二爷好玩,手里又有些

    钱,就是不知道怎么入道儿。白连旗没钱,别的本事也没有,唯独会玩,更难得的是有闲工夫,两人便一

    拍即合。白连旗成了同和车行的“顾问”,不光是指导养鸟儿,还撺掇孙二爷养虫儿,等孙二爷养虫儿的

    兴趣被培养起来后,白连旗便隔三差五地和孙二爷做点儿小买卖,不是今天从怀里掏出个蝈蝈儿来,就是

    明天捧个蛐蛐儿罐来,按白连旗的意思,他所经手的虫儿都是绝对的上品,要搁在以前都是进宫上贡的极

    品,如今皇上不在了,这些极品只好便宜孙二爷了。孙二爷虽不懂行情,却也知道讨价还价,每当白连旗

    报出价儿来,孙二爷便想也不想,拦腰就是一刀,成交总在半价以下。白连旗接过钱时总是抱怨:“你们

    汉人做生意门坎儿太精,我们满人和你们斗了小三百年,到了也斗不过你们。”

    孙二爷说:“你们压根儿就不该来,猫在关外射射兔子,缝件兽皮袄什么的,活得不是挺滋润吗?非他妈

    的哭着喊着上我们汉人的地盘上来,好几百年了,什么本事没学会,吃喝嫖赌倒是样样精通,要是这会儿

    再把你们轰回去,连他妈的射兔子的手艺都丢生了。”

    北平人养虫儿不光是为了听叫唤,主要还是为了斗虫儿,斗虫儿就得有对手,于是白连旗便把“同和”车

    行改成了斗蛐蛐儿的场子,经常往外发帖子约人,请帖的封皮上写着“乐战九秋”等字样,显得很有品位

    。最近车行里热闹异常,进进出出的都是些手捧着蛐蛐儿罐的主儿,连日本人都招来了。

    日本浪人犬养平斋是个中国通,战前他已经在中国居住多年,在穿着方面,他永远是一身黑色和服,脚蹬

    日本传统木屐,有时还挎着一把日本武士刀,光看打扮,你说他是二百年前的日本人都有人信。犬养平斋

    好像没有正当职业,他有的是闲工夫,经常出没于北平的街头巷尾,酒肆茶楼。还有人在琉璃厂和八大胡

    同见过他,他花起钱来很大方,可谁也不知道他靠什么挣钱。

    犬养平斋和白连旗在战前就认识,他对京城八旗子弟的生活方式很感兴趣,也极力加以模仿,只是玩什么

    都没有长性。那时他在白连旗的撺掇下对养鸟儿入了迷,整天缠着白连旗给他找鸟儿,正好白连旗的一位

    酒肉朋友有只“脏了口儿”的黄鸟儿,那位爷见着这只鸟儿就烦,正准备摔死这不长进的东西,却被白连

    旗拦下了,说这鸟儿好歹是条性命,不如给我吧。那位爷挥挥手说,白爷,劳驾您哪,把它拿远点儿,别

    让我再看见它,省得我闹心。白连旗得了鸟儿,一转身以十块大洋的价儿卖给了犬养平斋,而犬养平斋虽

    号称中国通,却不通养鸟儿,他哪里懂得什么是“脏口儿”,得了鸟儿便拎着鸟儿笼子满世地招摇过市,

    逮谁和谁显摆。那些养黄鸟儿的主儿一见犬养平斋拎着鸟儿笼子过来都避之不及,生怕自己的鸟儿也学脏

    了口儿。

    那时日本人正撺掇汉奸殷汝耕成立什么“自治政府”,中国人的反日情绪高涨,养鸟儿的朋友都称赞白连

    旗此举是给中国人长了脸,日本人的钱不坑白不坑。当然也有不地道的主儿,成天惦着讨日本人的好,《

    京城晚报》的记者陆中庸就是这么块料,他告诉犬养平斋:“这只黄鸟儿是脏了口儿的,一钱不值,你让

    白连旗给坑了。”

    无奈怎么解释,犬养平斋也闹不清什么叫“脏口儿”。

    “这只鸟儿是吃了什么东西把嘴给搞脏了,那漱漱口不就得了?”

    陆中庸急了:“这么说吧,你这只鸟儿学会骂人了,这你就明白了吧?”

    犬养平斋一听就乐了:“会骂人?这可太好了,会骂人的鸟儿当然是珍品了,要是会打人就更好了,我喜

    欢这只鸟儿,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叫‘卓尔不群’,对吧?”

    此事在养鸟儿的老少爷们儿中一时成为笑谈,大家一致认为日本人都是缺心眼儿的货,连“脏口儿”都不

    懂,他也配养鸟儿?

    那只脏了口儿的黄鸟儿最终还是被犬养平斋养死了,他固执地认为,自己爱吃什么鸟儿就爱吃什么,比如

    他爱喝日本酱汤,还爱吃叫做“苏喜”的饭团,于是就用酱汤拌“苏喜”喂黄鸟儿,有时候还加点绿芥末

    或辣椒油,说这样更有味道一些,就这么着,不到一个月就把那只黄鸟儿给喂死了。

    犬养平斋喜欢上养蛐蛐儿是最近的事,这当然也是白连旗教唆的。既然犬养平斋自称是“中国通”,那白

    连旗自然要从历史的角度去论证一下,为什么说养蛐蛐儿是中国的“国粹”呢?据白连旗介绍,中国自古

    以来养蛐蛐儿,斗蛐蛐儿就是一项高雅的上流社会活动,远在南宋王朝就已蔚然成风,南宋宰相贾似道就

    是个养蛐蛐儿的高手,在他的带动下,当时的王公贵族都纷纷效法,以养蛐蛐儿、斗蛐蛐儿为时尚,此风

    传至今天未减,是我们中国的国粹之一。

    犬养平斋懂得一些中国历史,他哼了一声:“我记得南宋王朝就是因为爱玩才亡了国的。”

    白连旗正色道:“此言差矣,玩儿不过是种通俗的说法,其实这是一种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中华文化从

    不以武力服人,而是以礼仪教化服人,这么说吧,甭管您是什么来头儿,是动刀动枪打进来的,还是带着

    银子做买卖来的,甭多了,不出一百年,您就找不着自个儿了,哪儿去了?化啦,融化在中华文化里了,

    您不再想舞刀动枪,撒野耍横,那是寒碜。您学会了中国的琴棋诗画,学会了吃喝玩乐,玩着玩着就把自

    己玩成了中国人,忘了自个儿早先是从哪儿来的。什么叫亡国?国可亡不了,越亡国中国人越多,地盘越

    大,您信不信?金灭北宋,元又灭金、灭南宋,到了怎么样?元灭南宋后不到一百年自己也玩完了,中国

    还是中国,它灭了吗?我们满人当年入主中原,八旗军也是弓马娴熟,武功赫赫,怎么样?不到三百年,

    八旗子弟连马都不会骑了,再舞刀弄枪的,自己都觉得寒碜,可玩起玩艺儿来却样样精通,中国亡了吗?

    没亡,不但没亡,连我们满人都入了伙,成了中国人,中国倒是更大了。您想想吧,两千多年了,今天你

    灭我,明天我灭你,灭来灭去,还是肉烂在锅里,中国还是中国。”

    犬养平斋听得笑了起来:“白君,你的历史观很有意思,我听明白了,你是说我们日本人早晚也会被你们

    同化,你这种反日言论,就不怕我去报告宪兵队?”

    “犬养君,您把我抓进宪兵队,谁来教您玩呢?”

    犬养平斋想了想道:“这倒也是,白君,我是个在野人士,对政治没有兴趣,也不信那些政治家的鬼话,

    坦率地讲,什么中日亲善,什么共建大东亚共荣圈,这都是扯淡,我喜欢说实话,依我看,日本和中国的

    战争无非是资源与生存空间的争夺,大家都是丛林里的动物,强者吃掉弱者是天经地义的,这并不需要什

    么理由,也许肚子饿了就是理由……”

    “犬养君,您的意思是说,你们日本人的肚子饿了,想把中国当块烤白薯吞下去,是吗?”

    “不好意思,是有这个打算,我们饿了上千年,怎么着也该轮到我们吃顿饱饭了吧?我们大和民族崇尚强

    者,鄙视弱者,按你们北京话说,仗打胜了就是爷,仗打败了就是孙子,就得认头。”

    “就得吃混合面?”

    “是这个意思,白君,你不要不服气,别的中国人我不了解,但你白连旗我还是了解的,你根本就没有胆

    量拿起武器来抵抗日本人,所以,你的言论也构不成任何威胁,我有什么必要去举报你?”

    白连旗笑道:“没错,您说的一点儿不错,我白连旗是没有玩枪玩炮的能耐,我的能耐就是玩玩艺儿,要

    是让你们日本人玩得忘了打仗,中日亲善也就实现了。”

    犬养平斋说:“白君,把你的宝贝拿出来看看,我要事先声明,我只对上品的蛐蛐儿感兴趣。”

    白连旗从怀里掏出了两个白纸卷成的纸筒说:“我白连旗从来只玩极品,您瞅瞅,这是宁阳出的‘黑牙青

    麻头’,绝对的极品,看过蒲松龄的《促织》吗?那里面说的能和公(又鸟)相斗的蛐蛐儿就是‘黑牙青麻

    头’。”

    犬养平斋吃惊地问:“蟋蟀儿能和公(又鸟)斗?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公(又鸟)会一口吃掉蟋蟀儿。”
    “这您就不懂了吧,要不怎么说是极品呢,您不是中国通吗?那您找本儿《聊斋》,别说是极品蛐蛐儿能

    斗(又鸟),能斗老虎都不稀奇,您还别不信。”白连旗说得渐渐兴奋起来:“犬养君,敢情您什么都不懂

    也想养蛐蛐儿?这行里的水可深了去啦,看来我得给您讲讲养虫儿的知识,说起蛐蛐儿,我们中国比较有

    名的产地都在安徽、浙江、江苏等地,浙江杭州一带出产有名的‘浙虫儿’和‘绍虫儿’,品种有‘白砂

    青’、‘铁色红钳’。绍虫儿的主要品种有‘血牙青’、‘白牙青’等,唉,品种太多了,要说起来,仨

    钟头也打不住,我先拣主要的讲,湖州一带出‘白腹背’,安徽黄山一带出‘黑白牙’,扬州出‘白头青

    背’,南京出‘麻头紫’,苏州出‘紫头金翅’……”

    犬养平斋听得一头雾水,这么多名儿他根本记不住,再说了,他没有必要知道这么多蟋蟀品种,他不客气

    地打断白连旗的话:“白君,您现在手里只有两只蛐蛐儿,刚才您说了,一只叫做‘黑牙青麻头’,另一

    只叫什么?”

    “噢,这只是北平地区出产的,当年我们老佛爷最喜欢北京一带的品种,还专门派太监去收购,最有名的

    是京北苏家坨的‘伏地儿蛐蛐儿’和京西福寿岭的‘青麻头’,还有十三陵的‘蟹壳青’,我这只蛐蛐儿

    就是大名鼎鼎的‘蟹壳青’,绝对的极品,这么说吧,要是倒退个几十年,这玩艺也到不了您手里,都得

    给皇上进贡,不然就是欺君之罪。当年我爷爷有只‘蟹壳青’,搁在葫芦里,睡觉都搂着,我奶奶都吃醋

    了,为这只蛐蛐儿,死活要回娘家,气得我爷爷当时就要写休书呀,休了这不懂事儿的老娘们儿,我家管

    家跪下来劝了两个时辰我爷爷才消了火。当时京城里有名的大玩家桂月汀先生听说了,死说活缠的花了二

    百两银子从我爷爷手里买走了‘蟹壳青’,这位桂三爷祖上是做大官的,身上带着腰牌,可以随时出入紫

    禁城,这只‘蟹壳青’让他转手献给了老佛爷,老佛爷大喜,传旨赏黄金二百两,您瞧瞧,一只蛐蛐儿,

    愣是值二百两黄金哪。”

    犬养平斋直截了当地问:“你不用说这么多,只要告诉我,这两只蛐蛐儿你打算卖多少钱就行。”

    “得,闹了半天您当我是在说废话?我说您外行还真不是挤对您,价儿是多少您先别着急,我还没说完呢

    。说到蛐蛐儿就不能不提蛐蛐儿罐儿,打个比方,您犬养君是个有身份的人,因此您就得住好房子,怎么

    着也得住个三进宅院吧?要不然您丢不起那面子。蛐蛐儿也一样,极品蛐蛐儿可遇不可求,闹不好百十年

    才出一只,咱能委屈它吗?蛐蛐儿有蛐蛐儿的讲究,入冬之前得养在罐儿里,入冬之后它该搬家了,得住

    进葫芦里。咱先说罐儿吧,中国的蛐蛐儿罐儿讲究可大了,历代都有制作名家,留下不少传世之作。比如

    明宣德年制作的醉茗痴人仿宋贾氏珍玩蛐蛐儿罐儿;清正斋主人制彩瓷竹菊蛐蛐儿罐儿等,当然,这都是

    价值连城的古玩了,我是玩不起。您瞧瞧我这个罐儿,这叫澄泥罐儿,就是用澄浆泥淀制成型,再入窑烧

    制而成。您再瞧瞧这罐儿底,刻着赵子玉的名字,赵子玉是制澄泥盆的大家,民国初时,一个赵子玉的澄

    泥盆值一百八十块袁大头,您要找个赵子玉的蛐蛐儿罐儿就更难了,为什么呢?因为赵子玉是以制澄泥盆

    而成名,他却很少制罐儿,心血来潮时偶尔也做几个玩玩,这就不得了啦,物以稀为贵,他的蛐蛐儿罐儿

    传世的极少,所以弥足珍贵……”

    犬养平斋笑道:“你怎么能证明这是赵子玉的真品呢?据我所知,你们中国人造假的功夫堪称一绝,你这

    个蛐蛐儿罐儿该不会是仿制的吧?”

    白连旗面不改色道:“这您算说到点子上了,犬养君不愧是中国通,您说的没错,中国的古玩行里假货居

    多,关键是没有一种万无一失的鉴定方法,再有经验的鉴赏家也难免有走眼的时候,就目前来说,最有效

    的鉴定方法是查一下这件古物的来路,一般来讲,家传之物真品居多。比方说,文征明和你家先人是朋友

    ,他送你家先人的画被一代一代传下来,几百年来就没离开过你们家,这就不该有假了,您能说前门楼子

    是假的吗?它打造好那天起就没挪过窝儿,想假也假不了。在我们中国,什么都可能有假,但家谱却不容

    易作假,您要愣说您是李世民的后裔,那对不起,您拿家谱儿来瞧瞧,李世民有几个儿子、多少个孙子,

    哪房哪支去了哪里,上面都记得清清楚楚,实在不信您还可以去探访一下,李家后人又不止你一个,是不

    是假的,一问就露馅,所以说,一件古物的来历很重要。就说我白连旗吧,别看现在这模样有点儿背,可

    咱绝对是世家子弟,这可假不了,想当年我家祖上是康熙爷的御前一等侍卫,您打听打听,在皇上面前谁

    敢佩刀?那可是夷族之罪,可我家老爷子就能挎把腰刀在皇上面前晃悠,这是皇上恩准的,叫‘佩刀侍卫

    ’,谁眼红也没辙。到了道光年,我家先人官拜镇守居庸关的总兵,官衔相当于你们皇军的中将衔。这您

    就该明白了,我白连旗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家世就摆在这儿呢,想当年我家使起银子来就像往外泼水,家

    里存的古玩字画够开博物馆的,别说一个赵子玉的蛐蛐儿罐儿,就连杨贵妃丢在马嵬坡的袜子还存着一只

    呢。”

    犬养平斋点点头说:“哦,我知道了,请您接着说下去,您还有什么收藏?”

    白连旗又从怀里掏出个葫芦说:“刚才我说了,蛐蛐儿一入冬要放入葫芦里养,讲究的是冬至以后听蛐蛐

    儿叫唤,还能把葫芦揣在怀里,出门带上。这么说吧,蛐蛐儿住在罐儿里好比夏天住帐篷,到了冬天就要

    往房子里搬了,这就是葫芦。您瞧瞧,我这个葫芦是大名鼎鼎的‘三河刘’制作的,此人是咸丰年间三河

    县人氏,他制作的葫芦除了美观外,蛐蛐儿在其中发出的鸣叫声也格外悦耳。这葫芦有三个特点,首先是

    高矮合适,葫芦腰纤细、高窄、长短相称。二是葫芦皮老,里子发糠,外表用布盘怎么磨也磨不透,像瓷

    的一样,越盘越油亮,称之为‘皮瓷、里糠’。三是凡‘三河刘’的葫芦,底儿都有双脐,就像人有两个

    肚脐眼儿一样……”

    犬养平斋听得实在是累了,他挥挥手略带疲倦地说:“白君,我计算了一下时间,刚才您整整说了一个小

    时零二十分钟,我听得都有些疲倦了,也真难为您了,简单地说,您有四件东西打算卖给我,一只‘黑牙

    青麻头’,一只‘蟹壳青’,一个赵子玉的蛐蛐儿罐儿,一个‘三河刘’的葫芦。咱们不妨简单点儿,您

    说吧,这四件东西加在一起是多少钱?”

    “犬养君快人快语,我白连旗也不能当小脚儿娘们儿,当然得痛快点儿,只是……有些东西毕竟是祖上传

    下来的,要不是如今这年月,就是把老婆孩子卖了,也不能……”

    犬养平斋半开玩笑地说:“您的老婆孩子恐怕早就卖掉了吧?白君,你们中国人说话为什么总兜圈子?能

    不能痛快些?我再说一遍,请您开价。”

    白连旗一咬牙伸出两根手指道:“两百,我只认袁大头,少一个子儿我不卖。”

    犬养平斋不吭声,只是伸出了一个指头。

    “一百?不行,不行,犬养君,绝对不行,我说了,少一个子儿我不卖。”

    犬养平斋开口了:“你搞错了,我说的不是一百,而是一块钱。”

    白连旗蹦了起来:“什么,什么,您不是开玩笑吧?犬养君,那我只能认为,您在这宗生意上缺乏诚意,

    按我们北平话说,您是在拿白某开涮。”

    犬养平斋把一块银元放在桌子上,笑了笑说:“白君,对北平民俗我也是有个逐渐了解的过程,咱们认识

    不是一年两年了,以前您可以拿些东西来糊弄我,用你们北平话说,叫糊弄洋鬼子,对吗?可您忽略了一

    点,我这个洋鬼子是个肯学习的洋鬼子,不然还敢称中国通吗?据我所知,您家祖上是做过武官,家产也

    是有一些的,但现在您已经落魄到靠奴才养活的地步,手里怎么还会有好东西呢?坦率地说,您的知识是

    真的,您的货却是假的,我没有说错吧?我之所以付给您一块钱,是因为您讲了很多我感兴趣的知识,这

    是我付给您的讲课酬劳,如果您愿意,我以后还想听听白君介绍的北平民俗,顺便说一句,希望我刚才的

    话没有冒犯您。”犬养平斋站起来向白连旗深深地鞠了个躬。



    白连旗愣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闹了半天这鬼子在拿他涮着玩呢,他自己却说得口干舌燥,激情四

    射,×他妈的!白连旗很想骂人,可嘴唇动了动却没敢骂出口。他想扭头就走,以此来捍卫自己的尊严,

    但最终还是拿起了那块银元,不管怎么样,一块钱虽然不多,可好歹顶德子拉好几天车挣的钱,这年头儿

    面子值多少钱一斤,谁跟钱有仇呢?白连旗毫不犹豫地把银元装进兜里。

    根据情报,王克敏每个星期二要到煤渣胡同20号与日本驻华北派遣军联络部部长喜多诚一举行联席会议,

    他出行都是前后两辆汽车。途中,王克敏的座车在前,上面除了司机,还有两名带着手枪的贴身警卫,后

    面是一部警备车,车上有四个武装警卫。快到目的地的时候,王克敏的车就减速慢行,后面那辆警备车就

    加速越过前车。警卫们先下来布置,然后王克敏再下车进门。陈恭澍和徐金戈一致认为在煤渣胡同行动是

    最好时机,此外,就再没有行动机会了。这个地方的最大好处是临近胡同口,出了胡同就是四通八达的大

    街,来去都甚为方便。

    “平汉铁路俱乐部”只是个消闲场所,门口只有两名徒手警察站岗,徐金戈认为必须有足够的火力优势来

    对付王克敏的随从。另外,在20号的斜对面,相距不到一百公尺的地方就是东城日本宪兵队,如果枪声响

    起,必会惊动他们,如何防止他们异动,便是此次行动的关键。陈恭澍和徐金戈两人在勘探地形、研究战

    术后,制定了刺杀王克敏的计划:陈恭澍统一指挥全局,徐金戈负责在现场执行刺杀行动。行动人员六人

    分为两个小组,以第一小组的三个人为主体,集中火力射击目标——王克敏;第二小组的三个人则专事掩

    护第一小组的安全,尽可能制住对方警卫人员的反击;总指挥陈恭澍将在目力所及的地方视现场情况随机

    应变,以策进退。每个行动人员都配备了自行车,行动之后可迅速逃离,防止被日本宪兵抓获,所用武器

    是配二十发弹匣的德国造驳壳枪,每个行动人员各带两支。

    杀手们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星期二行动了。

    徐金戈利用这段时间研究了王克敏的背景材料,王克敏生于广东,字叔鲁。光绪二十九年中举,后赴日本

    留学,当过清王朝驻日公使馆参赞。1907年回国后历任直隶交涉使等职。辛亥革命后,任中法实业银行中

    方总经理、中国银行总裁,并一度担任北洋政府财政总长。自1932年起,历任南京国民政府东北政务委员

    、北平政务整理委员。1935年任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抗战爆发后叛国投敌。先后任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

    行政委员会委员长和汉奸组织“新民会”会长、伪中华民国联合委员会主任委员等职。

    王克敏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是1937年12月14日,由日军占领北平后扶植的一批汉奸所成立,办公机构

    设在中南海内西北部的“集灵囿”,即以前北洋政府国务院曾占用过的地方。

    平津等城市沦陷后,日本华北方面军共辖八个师团,总兵力达到三十七万余人,兵力虽然不少,但用来控

    制地域广阔的华北地区,仍感力不从心,为此才成立“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意图借助汉奸势力配合日军

    对占领区的统治。

    王克敏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只要有利可图,他不大在乎名声,他知道日本人找过曹锟、靳云鹏、吴佩

    孚、曹汝霖等军政界名人,但这些人都不愿担个汉奸的骂名,死活不愿出头,而王克敏却不在乎名声,他

    把权位看得很重,只要日本人全力支持他成立新政府,他会投桃报李,为日本占领军服务。

    徐金戈从资料上发现,王克敏没有食言,他和日本帝国签订了条约,把华北的煤炭资源让给日本人开采;

    还下令华北各省合力征集,把日本帝国需要的大量粮食、棉花运往日本。

    徐金戈的“固执”在军统局内部人尽皆知,他执行刺杀行动是有条件的——那就是杀人必须要有正当理由

    ,否则他拒绝执行杀人任务。而陈恭澍等人杀人却不需要理由,只要戴老板发话,杀谁都可以。徐金戈的

    “固执”曾使军统局内同事颇有微词,认为他对党国、对领袖不够忠诚,军人应该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

    应以自己的好恶评判为标准。奇怪的是,在军统局一言九鼎的戴老板竟然对徐金戈网开一面,默许了他的

    “固执”,若是换作别人,戴笠早下令清理门户了,他如此宽容徐金戈,原因只有一个,他喜欢徐金戈,

    认为他是个有才之人。

    徐金戈对王克敏的背景材料进行分析后得出自己的结论:对这样死心塌地的汉奸,徐金戈认为杀他十次都

    不多。

    唯一使徐金戈感到踌躇的是杨秋萍,她并不是专业特工,在战前只是个普通女学生,北平沦陷后她加入了

    曾澈领导的“抗日锄奸团”,只受过使用枪械的短期训练,别的专业知识几乎是零。前些日子,“黑马”

    指示徐金戈扮成“南山堂”药店老板,由曾澈负责解决徐金戈的“老婆”问题,曾澈选择了杨秋萍,并且

    把杨秋萍纳入军统北平区的编制。按照规定,杨秋萍是行动组的成员,归徐金戈领导,这次行动组要执行

    刺杀任务,杨秋萍理应参加,但徐金戈自从参加军统后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为难,他实在不愿意杨秋萍

    参加这次行动,身为专业人员,他深知这次行动的凶险,一招不慎便会带来杀身之祸,让杨秋萍这样的年

    轻姑娘参加刺杀行动是不是太残酷了?

    徐金戈对陈恭澍说出了自己的顾虑,陈恭澍却冷冷地问道:“金戈兄,每日拥美人儿而眠,是不是英雄气

    短了?”

    徐金戈有些难堪地回答:“这倒也不是,她是个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女人,恐怕在行动中会拖后腿,这是

    我最担心的,能不能不让她参加?”

    “恐怕不能,你知道,我们的人手有限,一个萝卜一个坑,再说了,抗日救国是每一个中国人分内的事,

    男女都不例外,蒋委员长说过,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金戈兄,你是军

    统的老同志了,怎么能在关键时刻儿女情长呢?”

    徐金戈觉得陈恭澍的话难以反驳,他一时语塞:“这……”

    陈恭澍正色道:“金戈兄,恕我直言,你可有些变了,在我印象里,你是个忠于职守的冷血杀手,把男女

    之情看得很淡,这次是怎么啦,让那小娘们儿把魂儿勾走了?真拿她当老婆啦?”

    徐金戈一把揪住陈恭澍的衣领,直视着他的眼睛,凶狠地说:“姓陈的,杨秋萍是我的老婆,你要是再用

    这种口气说她,我会把你脖子拧断,你记住了!”

    陈恭澍面无表情:“好,我不再说了,但杨秋萍必须参加行动,我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我说了算。”

    文三儿近来心情很舒畅,因为“同和”车行几乎变成了赌场。自打白连旗来了以后,孙二爷越来越上道儿

    了,他算是学会了玩,而且越玩瘾越大,几乎到了不务正业的程度,按说老板要是不务正业,那就是伙计

    们狂欢的节日了,没人成天老盯着你,这还不是好事儿?文三儿巴不得孙二爷见天儿去逛窑子,晚上就住

    在八大胡同别回来,兴许哪天玩高兴了就忘了收车份儿。

    孙二爷不但学会了养鸟儿、养虫儿,还养起了金鱼,院子里一溜儿摆了八个大鱼缸,金鱼按品种分缸养殖

    ,孙二爷不管见了谁,都得意地向对方介绍自己的金鱼,哪个是“狮子头”,哪个是“水泡眼”,哪个是

    “珍珠”或“红头”。由于鱼缸太多,院子里摆不下,又把车棚子占了一部分,这下收车晚的车夫没地方

    放车,只好把洋车用铁链锁在一起,放在院外过夜。

    京东通惠河的平津上闸附近有个叫高碑店的地界儿,那里的人靠养鱼为生,不光是养金鱼,也养鲢、鲫、

    鲤、草等鱼类,供京城人食用、供佛或放生。孙二爷最近有点儿空就往高碑店跑,只要有新的金鱼品种,

    他是一定要买的,实在没得买看看也好,那些色彩斑斓的金鱼把孙二爷弄得魂不守舍。文三儿对孙二爷这

    些新嗜好一概加以恭维和怂恿,因为孙二爷每次去高碑店总是坐他的车。南城的南横街离京东高碑店少说

    有四十里,一去一回就是一整天,比起在大街上拉散座儿,这绝对是个肥差。从前孙二爷有钱却不知怎么

    玩,现在好不容易上道儿了,文三儿难道不该鼓励一下吗?



    在去高碑店的路上,文三儿的嘴就没闲着:“二爷,前两天我在西四牌楼碰见几个‘吉祥’车行的伙计,

    他们一见面就打听您。”

    孙二爷一听就竖起了耳朵:“是吗,打听我什么?”

    “说你们老板孙二爷最近得了个绰号你听说了吗?叫‘金鱼孙’啊,虽说出道儿是晚了点儿,可一玩起来

    就收不住了,一下子就四九城闻名啊。我说这事儿传得真快,怎么连你们都知道了?他们说敢情,四九城

    谁不知道?你们孙二爷是个大玩家,玩什么像什么,别看不是老北京,真玩起来比大宅门里的公子哥儿不

    差。”

    孙二爷听得浑身舒坦,但嘴上还得谦虚几句:“不行,不行,二爷我还差得远,也就是刚入道儿吧。”

    “二爷,您这么说我可就不爱听了,您别小瞧了一个玩字,这里面学问大啦,不懂的那是瞎玩,玩一辈子

    也玩不出名堂来,不是有句话叫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儿吗?这话没错,就说我吧,也喜欢

    养鸟儿,可喜欢管什么用,您得有那本事不是?不瞒您说,前几年我还真养了只鸟儿……”

    “嗬,你也养过鸟儿?没听你提过呀,你养了只什么鸟儿?”

    “嗨,说出来都臊得慌,百灵画眉那是名贵鸟儿,我连想也不敢想,我养了只‘老西子’,还买不起鸟儿

    笼子,只能弄根儿木棍儿让它站着,为了驯它叼东西我可是没少费劲,可这东西除了会嗑瓜子别的什么也

    不会。有一次我不在家,这‘老西子’没站稳,从棍儿上掉下去,那根拴脚绳儿就这么吊着它,‘老西子

    ’扑腾半天也没翻上来,就这么吊死了。”

    孙二爷放声大笑:“文三儿啊文三儿,连他妈的‘老西子’都养不活,也敢叫养鸟儿?那不是你玩的东西

    ,你小子,也就是个拉车的货。”

    “那是,我这辈子算是没什么奔头儿了,到哪儿也是拉车的货,不像二爷您,玩什么都能玩出彩来,就说

    养金鱼吧,您才玩了几天?得嘞,绰号都有了,‘金鱼孙’啊,这是闹着玩的吗?二爷啊,我文三儿算是

    遇见真人啦,您没看出来?同和车行几十号人,还就是我跟二爷亲近,得,什么也甭说了,二爷以后有用

    得着我文三儿的地方,您只管言语,您记着,我文三儿死都是同和车行的鬼。”

    “嗯,好好干吧文三儿,二爷我不会亏待你。”

    文三儿心里暗暗好笑,去你妈的,老不死的东西,说你咳嗽你就喘上了,什么他妈的“金鱼孙”?是养金

    鱼的孙子。文三儿一脸坏笑地瞟了孙二爷一眼,嘴里含含糊糊地哼起了小曲儿:

    姓孙的回家问爹娘,为什么不姓李张王,站在人前矮两辈儿,姓儿也比姓孙强。

    ……

    正靠在车座儿上闭目养神的孙二爷突然睁开眼睛:“文三儿,你他妈哼哼什么哪?”

    文三儿吓了一跳:“二爷,我哼戏文呢,《东皇庄》,说得是拿康小八的事儿,您听过吗?”

    “别他妈瞎哼哼,跟草驴叫槽似的,二爷我要眯瞪一会儿……”

    徐金戈和杨秋萍浑身赤裸着相拥在床上,杨秋萍用手轻轻抚摸着徐金戈的胸膛小声问:“金戈,你有心事

    ,告诉我好吗?”

    “没事。”

    “你有,告诉我。”杨秋萍固执地要求。

    “我在想明天的行动,还不知谁能活下来。”徐金戈的眼睛望着天花板。

    杨秋萍轻声说:“我们都宣过誓,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能不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只有凭天意了。”

    “秋萍,你怕吗?”

    “我说过,我不怕死,但怕被俘,所以一旦有被俘的可能,我唯有一死。”

    徐金戈猛地坐起来:“秋萍,我想好了,明天你不要去,马上给我离开北平,到后方去,听说北大、清华

    、南开的学生们已经撤离长沙迁往昆明,国府决定成立西南联合大学,秋萍,你去云南找他们,继续完成

    学业,这里的事由我负责。”

    杨秋萍摇摇头:“不,我绝不走,这是临阵脱逃,是要受纪律制裁的,再说,我也不想做胆小鬼。”

    徐金戈吼道:“可你是个女人,打打杀杀不该是你干的事,中国的男人还没有死绝呢,你给我走,有什么

    事我顶着就是。”

    杨秋萍抱住徐金戈温柔地吻了一下:“金戈,你猜我昨天遇见谁了?罗梦云,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

    时和我募捐的那个姑娘。”

    徐金戈呼出一口粗气,点点头:“记得,那姑娘好像比你脾气好,说话柔柔的。”

    “日本人进城后,我和燕大的同学们就失去了联系,昨天我在珠市口遇见罗梦云,我和她聊了一会儿,我

    问她现在在做什么,罗梦云说,秋萍,我不问你在做什么,你也不要问我,总之,咱们都别忘了自己是中

    国人就行。金戈,我估计罗梦云肯定参加了地下抵抗组织,至于是哪方面的人,我就猜不出来了。她和我

    聊了只有几分钟就匆匆离去,回到家以后我想了很多。金戈,你知道我想了些什么吗?”

    “大概是些很有诗意的想法,把抗日救国想象得比较浪漫,是不是?”徐金戈不无讽刺地说。

    “那是我以前的想法,燕大的女同学有几个不浪漫?罗梦云比我还浪漫,可我们现在都了解了战争的残酷

    ,昨天罗梦云和我谈话时,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眼睛一直在观察四周的动静,我们谈到燕大的师生们,谈

    到校长司徒雷登先生,罗梦云认为校长在北平沦陷后仍然决定将燕大留在北平,这是个错误的决定。我反

    驳她说,燕大的最高理想是为中国人民服务,而不是单纯为某个政治势力或某个政府服务。司徒雷登校长

    说过,‘在人类生活中有许多基本的关系,政治关系只是其中的一种。当年耶稣并没有设法逃出古罗马人

    的统治,而是在压迫中继续他的事业和使命。’我认为燕大必须在沦陷区坚持下来,为沦陷区的人民提供

    受教育的机会。”

    徐金戈听得入神,他发现这些女大学生毕竟是些有文化、有思想的人,她们争论的问题自己以前根本没有

    想过。

    “哦,罗梦云怎么说呢?”

    “她认为燕大留在北平的唯一理由应该是反抗日军的占领,她告诉我,北平的很多地下抵抗组织里都活跃

    着燕大师生,有些人还成了反抗组织的领导人,罗梦云还劝我参加一些抗日工作,她说,我们虽然不能拿

    起枪和侵略者进行直接的战斗,但是我们用自己的知识去宣传抗日,号召人们反抗日本占领军。我没有吭

    声,心里想,谁说女人不能拿起枪参加战斗?我的提包里就放着上了膛的手枪,燕大的女同学里有几个像

    我这样直接参加战斗的?金戈,我说这些你明白吗?北平在战斗,我的同学们都在战斗,我怎么能在这种

    时候退出战斗呢?”杨秋萍抚摸着徐金戈喃喃细语。

    徐金戈叹了口气:“唉,你们这些女学生啊,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其实在这种刺杀行动中,女人根本帮

    不上什么忙,闹不好还要添乱,干这种活儿需要的是亡命徒,是我和陈恭澍这样的人,秋萍,你听我的,

    明天就别去了。”

    “金戈,你告诉我心里话,为什么不愿意我参加明天的行动?是真觉得女人会给你添乱,还是你心疼我,

    不愿让我冒险?”

    “我……是心疼你……”徐金戈很困难地承认。

    “你爱我吗?”

    “我爱你!”徐金戈感到脸在发烧,他从来没说过这种话,自己都觉得别扭。

    杨秋萍的嘴唇热烈地迎了上来,把徐金戈要说的话堵了回去,在狂热的亲吻中,徐金戈感到自己的身体在

    慢慢地沉下水去,一种窒息的感觉……

    杨秋萍狂吻着徐金戈语无伦次地说:“金戈兄,我要你,我要你,请再爱我一次,我把一切都给你,你来

    呀……”

    陈恭澍坐在豆汁摊上喝豆汁,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对面的煤渣胡同东口,这一带视野较为开阔,他看见徐金

    戈站在煤渣胡同东口外的一家裱糊店门口,假装观赏字画,他手下的两个人慢慢地向东口走去。徐金戈今

    天穿着一件红狐皮吊的袍子,乌绒高腰棉靴头,外面再披一件厚大氅,大氅上镶的是水獭皮领子,头上还

    戴着一顶海龙皮帽,看上去像个十足的大掌柜。

    第二小组的毛万里和杨秋萍推着自行车走进了金鱼胡同。按计划,毛万里、杨秋萍将从煤渣胡同西口向东

    口走来。



    中午过后,太阳被云层遮住,天色暗淡了下来。朔风渐起,卷起漫天尘沙。

    站在裱糊店门前的徐金戈感到一股浓浓的杀气弥漫在四周。下午一时五十七分,两辆黑色“别克”轿车一

    前一后地驶过来。徐金戈稳稳地转过身子仔细辨认,只见司机和一个卫士坐在前座,后座却有两个人,徐

    金戈认出了王克敏,他已经无数次看过王克敏的照片,绝不会认错,而王克敏身边的人既不像卫士也不像

    秘书,此人是谁?徐金戈来不及细想,两辆轿车已驶到煤渣胡同东口,并开始减速慢行。

    坐在豆汁摊上的陈恭澍放下手中的汤匙,猛地站了起来,徐金戈知道陈恭澍已经下了“预备令”。转眼间

    ,第一部轿车转弯驶入了煤渣胡同东口,第二部车正待打转方向盘驶入胡同,陈恭澍迅速把一顶黑缎小帽

    戴在头上,这是事先约定的射击命令。

    徐金戈掀开皮袍抽出两支驳壳枪,双手举枪扣动了扳机,枪声爆豆般地响起,子弹像泼水一样打进轿车的

    风挡玻璃……与此同时,其他杀手们也开始了连发射击。刹那间枪声大作,密集的弹雨狂风般卷向目标,

    两个行动组都按事先的计划各自进攻自己的目标,而周围的老百姓则吓得四处逃窜,一时间秩序大乱。

    按照计划,徐金戈和杨秋萍不属于一个行动组,徐金戈一组人负责主攻,毛万里、杨秋萍一组负责掩护,

    主攻组的三人每人持两支二十发弹匣的驳壳枪连发扫射,打空弹匣后即可撤离,后面的事由掩护组负责。

    行动前徐金戈和陈恭澍测算,首轮攻击的一百二十发子弹在几十秒钟的抵近射击下,足以使王克敏和卫士

    们死上几次的。

    枪声夹杂着风声。大约持续了二三十秒。枪声忽然停了下来。四周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天地间的一切

    仿佛都忽然静止,徐金戈看见自己手下的两个杀手甩掉驳壳枪,骑着自行车从容地朝南驰去,看来第一小

    组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事自有陈恭澍和掩护组去处理,徐金戈扔掉手里的枪,骑上自行车拐进了金鱼

    胡同向胡同的西口驶去,他刚刚驶出金鱼胡同,就听见煤渣胡同方向又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坏了,秋萍

    他们遇到麻烦了!一个念头从徐金戈的脑子里闪过,他猛地停住车,双手习惯性地向腰间摸去,却摸了个

    空,他的两支枪已经扔掉了。

    一队身穿土黄军装的日本宪兵荷枪实弹地向枪响的地方扑去,徐金戈一拳打在电线杆上,无奈地骑上自行

    车……

    担任掩护的毛万里一组运气不太好,当徐金戈一组全力攻击王克敏的座车时,第二辆的四名卫士以极敏捷

    的身手跳出车外拔枪还击,毛万里等人没容他们开火就扣动了扳机,四个卫士在猛烈的火力下被打得手舞

    足蹈地跌翻在地,这时不远处的陈恭澍发出了撤离信号,毛万里抄起靠在墙边的自行车,一个飞跃蹿上车

    ,蹬了几下就没了影子……杨秋萍刚刚推起自行车,后面又响了一枪,她只觉得腿上一麻,便不由自主地

    栽倒了。这一枪是一个受重伤的卫士打的,他在咽气之前发出了最后一枪。

    杨秋萍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这时在20号斜对面的日本宪兵队已经作出反应,一

    群日本宪兵持枪冲出大门……

    按计划,陈恭澍应该最后撤离,作为这次行动的指挥者,他没有参加攻击,他的职责是控制全局,指挥全

    体人员安全撤退。还有一个拿不上桌面的理由,是确保行动人员中不能有一个人被俘,否则会给平津两地

    的潜伏人员带来极大的危险。陈恭澍是个现实主义者,他从来不相信人的意志能抗住酷刑,特别是日本宪

    兵队的行刑室,到了那里的人只有一个念头——只求速死,不会再有别的想法。问题是,那些凶残的日本

    宪兵怎么会让你一死了之呢?

    “不行,不能让一个女人搅乱了全局,对于刺客只有两种选择,或成功或死亡,没有第三种选择,这个女

    人已经完了,她走不了了,她必须死……”陈恭澍想到这里便下了决心,他闪电般掏出手枪向杨秋萍扣动

    了扳机,眼见杨秋萍在子弹强大的冲击力下栽倒在地上才放了心,他骑上自行车从容离去……

    杨秋萍没有死,陈恭澍的一枪只击中了她的左肩,由于是手枪发射加之距离稍远,子弹没有造成贯通伤,

    弹头射入身体后卡在后背的肩胛骨间,这样的后果更糟糕,按创伤弹道学的理论,杨秋萍的身体将弹头带

    来的巨大动能全部吸收了,由此造成的震荡波会伤及其他器官。不过杨秋萍的生命力很顽强,第二次负伤

    只使她昏迷了短暂的几十秒钟,随后又在剧痛中苏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失血很严重,整个身子都浸泡在血

    中,腿部、肩膀上的伤口中不断有鲜血涌出,杨秋萍看到七八个日本宪兵已经正呈扇面向自己包围过来,

    而陈恭澍和掩护组的成员已经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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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3 18:32:53 |只看該作者
    杨秋萍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万万没想到身为行动负责人的陈恭澍会在自己负伤后不但没有实施救援,反

    而向自己开枪,以达到灭口的目的。杨秋萍不是专业特工,她只是个青年学生,抱着以抗日救国为己任的

    目的参加地下抵抗运动,当徐金戈告诉她,军统局已经正式将她纳入编制时,杨秋萍当时感到很激动,这

    是个神秘而充满冒险意味的机关,它的全部存在意义在于维护国家安全,加入这个部门意味着直接为自己

    的国家服务,这是一件多么值得自豪的工作,她在国旗下宣过誓,愿意为国家利益赴汤蹈火甚至献出自己

    的生命。

    而眼前的现实击碎了杨秋萍所有美好的想象,冷酷的现实告诉她,这个代表国家利益、维护国家安全的机

    关却在关键时刻抛弃了自己,陈恭澍等人都是典型的现实主义者,他们遵循的理念只是特工的行规,这种

    行规不关注人性,没有温情,只有岩石般的坚硬和冷酷,你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只是这部机器上的一

    个零件,机器的主人随时可以更换这个零件。

    杨秋萍挣扎着爬到墙角的电线杆后面,倚靠着电线杆掏出了“马”牌橹子,她剧烈地喘息着想,我爱这个

    国家,可国家却抛弃了我,但我决不投降……杨秋萍瞄准正在逼近的日本宪兵猛地扣动了扳机……“啪!

    ”“啪!”两个日本宪兵被子弹击中胸部仰面栽倒,其余的日本宪兵慌忙卧倒,看样子他们想捉活的,没

    有贸然还击。杨秋萍仰天大笑:“日本鬼子,你们怕啦?来呀,来抓我呀!”

    四周死一样的寂静……

    日本宪兵们利用地面的各种障碍物慢慢地匍匐前进,他们很有耐心,这个女人最终会因为失血而昏迷,时

    间不会太长了。

    杨秋萍感到一阵昏眩,神志在逐渐模糊,伤口的疼痛已经消失,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如羽毛,正在天

    空飘起……这种感觉真好,昨夜与金戈兄在床上就是这种神痴心醉的感觉,哦,金戈兄,我的爱人,我们

    来生再见……杨秋萍艰难地举起手枪,将枪口顶在太阳穴上扣动了扳机,手枪撞针撞击子弹底火发出了轻

    微的声响,弹头却没有呼啸而出——子弹哑火了,杨秋萍举枪的手无力地垂下,眼前出现一片玫瑰色的霞

    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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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3 18:35:54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陈恭澍在王府井南口扔掉了自行车,改坐人力车回到煤渣胡同西口的37号,他收拾了一下行李,打

    算乘火车回天津。陈恭澍知道事发后日本宪兵肯定会逐门逐户进行搜查,他没有办临时户口,万一被查出

    来,定会祸及军统在北平的工作。

    毛万里出去打探消息了,下午才回来,只见他拿着几份报纸,神情沮丧。陈恭澍打开一看,顿时觉得天旋

    地转,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报纸上说王克敏并没有死,被打死的是日本顾问山本荣治,此人是个日本浪人,为日本“黑龙会”成员。

    他名为王克敏的顾问,实则是喜多诚一安插在王克敏身边的一个内线,不料做了王克敏的替死鬼,这次行

    动又失手了。

    陈恭澍想办法搞到了去天津的火车票,也打探到刺杀行动结束后的细节,当得知杨秋萍没有死,在昏迷中

    被日本宪兵生俘的消息时,他大吃一惊,立刻紧张地盘算起来,在参加这次行动的人员中,除了徐金戈和

    毛万里,其余人并不知道煤渣胡同37号是军统北平区的区本部,因此这个地点暂时还没有危险,但杨秋萍

    的被捕有可能使徐金戈的身份和“南山堂”药店暴露,更要命的是曾澈领导的“抗日锄奸团”成员的身份

    地址及联络点宣武门天主教堂,万一杨秋萍挺不过日本宪兵的刑讯,吐露了情况,那么这些人员和联络点

    将意味着毁灭,此事乃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同小可。



    陈恭澍通过秘密途径火速将情况通知了“黑马”,希望“黑马”立即通知徐金戈、曾澈等人转移。按照组

    织程序,徐金戈的行动组是由“黑马”直接指挥的,无论是陈恭澍还是毛万里都不能与徐金戈发生横向联

    系,只能寄希望于“黑马”的动作了。

    陈恭澍与毛万里放弃了撤往天津的打算,离开煤渣胡同37号,火速赶往另一个秘密联络点——平西潭柘寺



    平西潭柘寺地处燕山山脉的崇山峻岭之中,悠远僻静,是北平上层人士修身养性的好去处,千年古刹依山

    而建,错落有致,远眺峰峦叠翠,寺前清泉淙淙,素有“潭柘寺秀甲天下”之说。

    徐金戈是第一次来潭柘寺,他坐在马车上和赶车的慧云和尚闲扯,远远望见山坳之中的千年古刹,早春时

    节群峰如黛,层林染翠,黄顶红墙的潭柘寺在夕阳下显得幽邃庄重。

    看得出来,慧云和尚是个话痨儿①,从进山时算起,他就喋喋不休唠叨了一路,到现在还收不住:“施主

    ,那就是潭柘寺,说起来小庙共有十景,可谓闻名遐迩!”

    徐金戈心不在焉地回答:“师傅不妨说来听听。”

    “这里春夏秋冬,景色各异,早中晚夜,各不相同。十景为平园红叶、九龙戏珠、千峰拱翠、万壑堆云、

    殿阁南熏、御亭流杯、雄峰捧日、层峦架月、锦屏雪浪、飞尘夜雨,分别为各时节的绝景。唉,可惜啊!

    俗世不太平,今年的香客比往年少多了。”慧云和尚叹息着。

    徐金戈没注意慧云说什么,他心里很乱,这是他从事秘密工作以来,第一次出现心神不宁的状态。这一路

    上,杨秋萍的一颦一笑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懊丧地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了,变得英

    雄气短、儿女情长。一个杀手要是到了这步田地,他的职业生涯也该终结了。杨秋萍是谁?她不过是自己

    的临时工作搭档,这种临时性的组合以前也有过,军统的女特工都很懂规矩,在床上个个风情万种,任务

    一旦完成后各走各的,决不纠缠,若是以后遇见,有时还能重温旧梦,共度一个浪漫的夜晚,同事之间决

    不可能产生什么感情,徐金戈比较习惯这样与女人相处。

    唯有杨秋萍是个例外,这个女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勾住了徐金戈的魂儿,从与她同居的那天算起,徐金戈

    就总是处于被动状态,当他想与杨秋萍寻欢时被毫不客气地拒绝,甚至不惜用手枪相威胁,简直可以上《

    烈女传》了。当徐金戈彻底断了这份念想时,杨秋萍又主动投怀送抱,柔情似水,弄得徐金戈一惊一乍,

    无所适从。特别是最后一个夜晚,杨秋萍依偎着他呢喃蜜语、悄嗔谑笑,目光时而激情似火,时而迷离如

    梦……这种种举动使徐金戈欲罢不能。

    以前和一些喜欢眠花宿柳的同事谈论女人时,有人说天下女人都一样,只分两种——让干的和不让干的。

    没想到接触过杨秋萍后,徐金戈渐渐感悟到,那些同事的话大谬不然,对于男人而言,女人就犹如树叶—

    —天下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不同的女人会给男人带来不同的感受,其中滋味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徐金戈的内心感到一种慌乱,为什么杨秋萍的安危使自己如此牵肠挂肚?结论只有一个:自己爱上了这个

    女人了。

    邪门儿啦,一个在刀尖上舔血的职业杀手居然会有爱情?这简直不合乎情理,一个以杀人为生的人只可以

    占有女人,却不能与女人产生爱情,恋爱和杀人生涯不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施主,到了,请随我来!”慧云和尚下了马车引导徐金戈走进寺门。过了正对大门的大雄宝殿,来到庭

    院,两棵高达近二十米的银杏树映入徐金戈眼帘,这两棵树伟岸挺拔,遒劲有力,令徐金戈不住啧啧称奇



    “东边那棵是‘帝王树’,相传清代每一个皇帝继位,此树就长出一棵新枝。施主请看,西边一棵是‘配

    王树’,这两棵银杏树少说也有千年以上了。”慧云和尚为徐金戈介绍。

    两人穿长廊,过流杯亭,一路宛转,经过千余米的羊肠小路,来到了龙潭,慧云和尚请徐金戈稍等片刻,

    自己则躬身告退。徐金戈环视四周,只见脚下潭水深不可测,对面山峰壁高万仞,不禁暂时忘却了烦恼与

    忧虑,欣赏起景色来。

    陈恭澍与毛万里出现在小路上,近日天气转暖,两人都换了春装,陈恭澍着一身铁灰色的派力斯三件套西

    装,系藏青色领带,显得风度翩翩。他老远就兴高采烈地喊上了:“金戈兄,咱们兄弟总算是又见面了,

    老兄一路还顺利吧?”

    徐金戈不动声色地讥讽道:“还好,还好,恭澍兄还真是一表人才,真乃玉树临风啊。”

    “金戈兄拿我开心,是不是?”陈恭澍已来到徐金戈面前。

    徐金戈突然一个勾拳打在陈恭澍脸上,陈恭澍猝不及防仰面跌倒……毛万里一把抓住徐金戈的手臂:“金

    戈兄,你疯啦?”徐金戈肩膀一晃,毛万里飞出两米开外。“嗵”的一声摔进龙潭,水花飞溅。陈恭澍正

    待爬起来,徐金戈上去又是一脚,陈恭澍满脸是血地倒在岩石旁……

    “金戈兄,这是为什么?你要打人也该说说原因啊,兄弟我哪儿得罪你了?”陈恭澍躺在地上问,他的语

    气很平静。

    “陈恭澍,你别他妈的装傻充愣,什么原因你该知道,起来!你不是号称军统局第一杀手吗?今天我和你

    过过招儿,生死凭天命,我要是输给你,这龙潭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徐金戈冷冷地说,他的脸上杀气在

    逐渐凝聚。

    “不许动!”浑身水淋淋的毛万里用手枪指着徐金戈命令道。

    “毛万里,你小子有种就开枪,来!照这儿打!要不敢打,等会儿我把你脖子拧断。”徐金戈轻蔑地看着

    他,敞开了衣服,拍拍胸膛。

    “老毛,放下枪!都是自家兄弟,犯不上舞刀弄枪的。”陈恭澍大声呵斥道。他站了起来,西装上沾满了

    泥土,鼻子和嘴唇也在流血,模样很狼狈。

    “陈恭澍,你出手吧,我今天来就是找你做个了断。”徐金戈拉开格斗的架势。

    陈恭澍却掏出香烟递过来:“来,抽支烟。”

    “少来这套!”

    “金戈兄,我知道你为杨秋萍的事恨我,但这件事我用不着解释,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干我们这行的怎么

    能感情用事呢?当时的情况你也知道,杨秋萍已经负伤,我们救不了她,与其让她被俘,不如采取果断措

    施,如果换了你也会这么做。”

    徐金戈无言以对,他心里全明白,但感情上却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一个年轻姑娘根本就不该参加这种敢

    死行动,退一万步说,即使参与了,也该由男人掩护她先撤离,可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当她负了伤最需要

    帮助的时候,我们却落井下石,不但没有帮助她,反而向她下黑手,以达到灭口的目的,我们还是人吗?

    “金戈兄,干我们这一行是有规则的,谁都得照规则办事,我们只对事,不对人,天王老子来了也一样,

    换句话说,如果当时负伤的是我,你照样也会向我开枪,但我不会怨恨你,因为我知道,我们不是为了私

    人恩怨,而是为了抗日救国。”陈恭澍说得慷慨激昂。

    “抗日救国?要是为了这个理由,就把我们变得没一点人味儿,我看这个国不救也罢,我们就应该亡国灭

    种。”徐金戈愤愤地说。

    陈恭澍克制地回答:“那是你的想法,并不代表我们,我始终认为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为了国家利益,个

    人的牺牲算得了什么?金戈兄,恕我直言,当年在特警班受训时,我就看出来了,你老兄的业务能力全班

    三十人无人能比,但唯独你不适合干特工,因为你是个性情中人,过分强调自己的判断,照你的话说,是

    凭良心去做事。可你错了,干别的行业可以凭良心,唯有当特工却不能凭良心,为了国家利益,使用任何

    手段都不算过分,这是对一个特工人员最起码的要求。”

    徐金戈冷笑道:“要是戴老板也这么想就好了,我倒宁可去带兵打仗,你以为我愿意干这行?”

    “没错,戴老板护着你是因为你能干,平心而论,就业务能力我不如你,可你想过没有,这次行动为什么

    让我做负责人,而只让你做我的副手?明说吧,就是因为你的心理素质不如我,要是你能在这方面调整一

    下,你老兄在军统局将前途无量。”陈恭澍诚恳地说。



    徐金戈扭头走了。

    “金戈兄,安心在这里住几天,等待上峰的指示,千万不要回北平。”陈恭澍在后面喊道。

    徐金戈头也不回地甩出一句:“这你就别操心了,我又不归你管。”

    方景林早晨一出门就碰上了文三儿,他上身穿着蓝布号坎儿②,上面的汗碱有五分厚,看样子这一夏天就

    没洗过。他的灰布裤子上补着各色的补丁,腿上还有两三个窟窿。穿着双张了嘴的破鞋,用麻绳儿绑着。

    手里提着条和地皮同色儿的小毛巾,敞着怀,肋条一棱一棱的像个搓板儿,文三儿浑身上下除了蓝布号坎

    儿稍新外,没有一处不是破破烂烂的。

    “哎哟,方爷,您出门儿?坐我车吧。”文三儿凑过来满脸期待地说。

    方景林看看文三儿:“我说文三儿啊,你怎么这副倒霉相儿?你这号坎儿都快馊了,就不能洗洗?脏成这

    样谁敢坐你的车?”

    “不洗,就不洗,我这身打扮就为了给他们满街散德行。”文三儿眨着小眼睛坏笑着。

    方景林知道文三儿的意思,他是不满警察局发的新号坎儿。北平的洋车夫以前没有号坎儿,到了民国十八

    年,北平的洋车达到几万辆,当时的警察局想出个生财之道,做了号坎儿,上面印有号码,通过车厂主卖

    给拉车的,并规定:不穿号坎儿不准拉车,为此车夫们很是不满,不过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他们经常把

    号坎儿系在腰上,省得穿破了又得买新的。日本人进城后,警察局长沈万山又想起这招儿来,宣布以前的

    号坎儿作废,车夫们必须买新定做的号坎儿,否则没收洋车,这个规定很阴损,分明是借日本人的势力盘

    剥自己的同胞,北平的车夫们敢怒不敢言,只好在暗地里问候沈万山家的女性长辈,把沈万山的十八辈祖

    宗操了若干遍。

    方景林想了想,对文三儿说:“好吧,照顾一下你生意,我去中山公园,走吧。”

    “好嘞,您坐稳了,走喽!”

    方景林坐在车上和文三儿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自从方景林救过文三儿以后,文三儿便认定他是个好人,

    敢情警察里也有好人,以前文三儿总认为北平的警察就没有一只好鸟儿,没想到还有方爷这样的好人。

    “方爷,上回亏得您照应,要不然我和大裤衩子非听蛐蛐儿叫去不可,我还没谢您呢,这么着吧,一会儿

    我请您喝豆汁儿去,您敞开了喝……”文三儿边跑边向方景林表达谢意。

    “你用不着谢我,那一带是我的管片儿,我总不能眼看着你让日本人杀了呀,好歹咱们都是中国人,理应

    互相关照嘛。”

    “方爷,不是我捧您,您就是和别的警察不一样,那帮孙子其实也和我们一样,本来就是草民一个,得,

    黑皮一穿,人五人六的以为自个儿是爷了,要叫我说,也就是一黑狗子……”

    “嗨嗨嗨!怎么说话呢,谁是黑狗子?”方景林听得不大顺耳。

    “哎哟,您瞧我这臭嘴,说着说着就说秃噜③了,一不留神把您也捎进去啦,我给您赔不是,我不是这意

    思,我是说那帮警察……对了,除了方爷您,那帮警察比日本人还孙子。”

    “文三儿啊,你说得可有点儿过了,警察们说到底都是中国人,怎么会还不如日本人?你好像不大恨日本

    人,却总和中国警察过不去。”

    “方爷,话得这么说,日本人横呀,人家是拿枪拿炮打进来的,咱有能耐别让人家进来呀,咱不是惹不起

    吗?惹不起你就得让人家当爷,可那帮黑……不是,是警察,那帮警察凭什么当爷?有能耐你管日本人去

    ,干吗老跟老百姓过不去,就说这回买号坎儿的事儿吧……”

    “行了,行了,你又来了,又说回号坎儿了,这一个号坎儿花了你多少钱?招出你这么大火来。”方景林

    不耐烦地说。

    “花多少钱?好嘛,就这么个破玩艺儿愣要了我八毛啊,这还让不让人活了,我一天才挣多少?”文三儿

    固执地揪住这个话题不放,买号坎儿的八毛钱使他心疼不已,于是迁怒于天下所有的警察。

    “文三儿,以后说话嘴上要留个把门儿的,照你这么胡说八道早晚要出事儿,警察里有好人也有坏人,要

    是让坏人听见,你又该倒霉了。”方景林四下里看看,小声说:“要是这种日子过不下去,你就出城找抗

    日队伍,跟鬼子干一场,总比窝在北平受气强,你没家没业的怕什么?”

    文三儿一听抗日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刚才的义愤转眼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方爷,您饶了我吧,就我这身

    子骨还打仗哪,真有那能耐咱也不用拉车啦,早改行当土匪去了,咱不是没那个胆儿吗?我早想开了,好

    死不如赖活着,北平总得有人管,早先是皇上管,后来是段祺瑞,张大帅也管了几年,日本人来之前是宋

    哲元还是蒋委员长?咱闹不清,反正现在是日本人,咱草民一个让谁管着都一样,反正得挣钱吃饭不是?

    谁愿意抗日就去抗,咱只会拉车。”

    方景林终于气急败坏地咆哮起来:“你呀,典型的奴才,当了亡国奴还不知道耻辱,我看你比汉奸也强不

    到哪儿去,我问你,你还是不是中国人?”

    文三儿诚惶诚恐地问:“方爷,您不高兴啦,我是不是哪儿得罪您了,怎么好好的就发起火儿来啦?方爷

    ,您消消气儿,一会儿我还得请您喝豆汁儿呢。”

    “行啦,你拉你的车吧,把嘴闭上。”方景林闭上眼不再说话。

    方景林此时脑子里很乱,近来麻烦事儿实在太多,上次罗梦云向他传达了当前的形势及上级指示,今年3

    月初,八路军晋察冀军区第一支队政委邓华率部进入门头沟地区的斋堂川,创建起平西抗日根据地。平西

    是华北的最前线,是晋察冀边区的北部屏障,也是冀中八路军十分区的战略后方,创建平西根据地的意义

    在于建立八路军向热河、察哈尔方向的前进阵地,此举既可牵制敌人,又能巩固边区。上级指示,北平地

    下党的同志应协助根据地建立由北平至门头沟地区的物资运输通道,将根据地所需药品、布匹、电讯器材

    、化工原料运往平西,并尽可能动员更多的北平青壮年到根据地来,以壮大抗日武装力量。

    方景林很生自己的气,当警察也好几年了,从学校里带来的书生气还是难以消除,本来他和罗梦云打了保

    票,至少动员五个青壮年去参加八路军,没想到碰上文三儿这号材料,整个儿是油盐不进,甚至连国家、

    民族的概念都没有,浑浑噩噩的只知道拉车吃饭。方景林厌恶地看着文三儿晃动的后背想,这号人在我们

    的国民中到底有多少?要是日本军部稍微改变一下对占领区的政策,譬如使用怀柔政策,给这号人少许好

    处,恐怕当汉奸的人会不在少数。方景林深切意识到,和底层民众打交道恐怕得换一种思路,书生气最要

    不得。

    方景林在南池子中山公园西门下了车,文三儿还在喋喋不休地唠叨着请方景林喝豆汁儿的问题,方景林说

    :“改日吧,今天我有事。”

    文三儿还不肯罢休,坚持要请客:“方爷,再往北走几步就到西华门了,那儿有个豆汁儿摊,摊主叫侯老

    六,那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他们家的豆汁儿可是祖传的手艺,每天不多卖,就这么一桶,卖完拉倒,去晚

    了还没有呢,方爷,人家那豆汁儿才真叫豆汁儿,色儿正味儿足,一碗豆汁儿配俩焦圈儿、一碟咸菜丝儿

    ,那咸菜丝切得比羊毛还细……”

    方景林把车钱交给文三儿:“我说你有完没完?这一路上不是‘号坎儿’就是豆汁儿,你脑子里怎么全是

    这些玩艺儿?行啦,把钱拿走,该干吗干吗去。”

    他赶走文三儿,仔细观察了四周的动静,确信没有人跟踪才进了中山公园西门。

    白连旗总算盼到了立秋,秋天是斗虫儿最好的季节。

    白连旗最近还真成了人物,每天晚上开局斗蛐蛐儿时,他都是组织者和主持人的身份,主持斗蛐蛐儿可不

    是件简单的事儿,这需要一定的操作性。

    “乐战九秋”的帖子发出之后,就开始筹备了,先是摆好铺着红毯子的桌子,中放斗盆,是为战场。另桌

    设分厘戥、象牙牌子、象牙筹、鼠须探子等赌赛品。一会儿各路赌客便陆续到了,赌客们都带着仆人,挑

    着盛蛐蛐儿的圆笼,各据厅里一个角落。这一点很重要,各人的蛐蛐儿是不能放在一起的,这里有怕别人

    做手脚和避嫌的意思。



    大家先是寒暄几句,然后准备开战,各家准备上场的蛐蛐儿都分别装进象牙筒里,由主持人白连旗过分厘

    戥称出分量,然后记在象牙牌子上,将同重量的两只蛐蛐儿放入斗盆,决战算是开始了。

    据白连旗介绍,斗虫儿是一种高雅的活动,真正的佳种名虫儿好比掼跤高手,此类名虫儿一上场,根本用

    不着拿鼠须探子进行挑逗,双方的蛐蛐儿一经接触就杀得难解难分,那架势和天桥的掼跤手一样,招式也

    大致相同,无非是夹、钩、闪、墩、抱、箍、滚。个别名蛐蛐儿似乎还具备武术家的“手眼身法步”,这

    大约是出于天赋,而非人所训练。

    斗蛐蛐儿很容易斗气,通常是一场厮杀下来,得胜的蛐蛐儿振翅鸣叫,主人顿觉脸上有光。若是平分秋色

    ,数战未决胜负,双方主人则握手言和,彼此间还保持着应有的风度。若是斗输了,得胜一方又缺乏涵养

    ,甩过几句“片儿汤话”,这就容易斗气了,那只战败的蛐蛐儿往往成了主人的出气筒,被主人怒掷摔死

    而恨声不绝,甚至指桑骂槐,影射对手主人如此下场,这就会结仇,有些黑道儿上的火并往往就是因为斗

    蛐蛐儿引起的。

    由于斗虫儿的地点在“同和”车行,因此孙二爷成了庄家,按赌场上的规矩,不管谁输谁赢,庄家一律抽

    头,至于孙二爷和白连旗如何分红,则是他们两人的秘密。孙二爷是双重身份,他既是庄家又是赌客,他

    有两张王牌,一只宁阳产的“铁头青背”,一只苏州产的“紫头金翅”,开赌以来,这两只蛐蛐儿胜多败

    少,是孙二爷的心尖子。

    孙二爷本是混混儿出身,既没文化又缺少涵养,自己的蛐蛐儿赢了便喜形于色,全然不照顾对方的情绪。

    若是输了,孙二爷便骂不绝口,当然是骂这不争气的蛐蛐儿,一边骂一边把蛐蛐儿收回罐里,绝对舍不得

    摔死,这种小家子气很让人看不起,达智桥的李二虎就是一个,他早就看孙二爷不顺眼,只不过是没有找

    到机会和孙二爷翻脸而已。

    李二虎是达智桥一带的地痞,此人自幼在街头耍青皮,好勇斗狠,手下还纠集了不少流氓无赖,在南城达

    智桥、菜市口一带颇有些名气,这一带的商家都按月给他送“保护费”,不然生意是做不成的。这一来二

    去就把李二虎给惯坏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脾气也渐长,如今四十岁出头,能让他看得顺眼的人还真

    不多。

    中秋节那天,白连旗早早就发出了帖子,吃完晚饭就摆好了桌子,车行里收车早的几个伙计被孙二爷打发

    去接客人,车夫们自然都乐意去,因为除了车资,客人们还少不了给些赏钱,赶上大方的主儿,随手赏个

    一两块钱的事儿也是有的。此等好事文三儿自然是不会放过,他被吩咐去达智桥接李二虎。

    李二虎刚吃完晚饭,他一边用牙签剔牙一边大模大样地上了文三儿的车,文三儿偷偷看了一眼,发现这位

    爷谱儿挺大。他留着中分式发型,头发上抹了发蜡,显得油光水滑。身上穿着一套黑色“香云纱”裤褂,

    敞着怀,腰里系着三寸宽的软牛皮板儿带,硕大的黄铜扣上还刻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一根粗大的金制怀

    表链子垂在胸前,他手下的两个“碎催”捧着蛐蛐儿罐儿跟在车后面一溜儿小跑地伺候着。

    李二虎上了车就没说过一句话,他阴沉着脸似乎是不大高兴。达智桥到南横街不算远,文三儿从菜市口的

    米市胡同穿过去,到达黑窑厂的“同和”车行只用了二十分钟,他跑得急了些,出了一身臭汗,正眼巴巴

    地等着李二虎给赏钱,谁知李二虎连个屁都没放,跳下车就和刚刚赶到的陆中庸抱拳寒暄起来,硬是把文

    三儿晾在了一边。

    陆中庸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他成了《新民日报》的总编辑。陆中庸不在乎戴上个汉奸帽子被人戳脊梁骨,

    反正他是个小人物,留芳千古也好,遗臭万年也罢,他都无所谓,犯不上去琢磨。

    陆中庸没有当亡国奴的感觉,他认为国家和民族从来就是个虚幻的概念,作为一个小人物,国家也从来没

    给过他任何好处,既然没给过好处,那他凭什么要给国家卖命呢?北平这地界儿,谁爱来谁来,谁有能耐

    谁就是爷,不管是蒋委员长还是日本人,都他妈的差不多。都说蒋委员长抗日最坚决,那也是应该的,因

    为蒋委员长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成天吃香的喝辣的,可日本人不让他过好日子,想把他的好日子夺走,

    那老蒋能干吗?他当然要和日本人拼命,由此说来,事情就很清楚了,打仗是老蒋和日本人之间的事,关

    他陆中庸屁事?

    其实,《新民日报》总编辑的工作很简单,主要还是写些社论、评论什么的,比如日本军队为什么要来到

    中国?这个问题老百姓们可能不大理解。这不奇怪,愚民都是这样,大多数都是稀里糊涂一脑袋糨子,这

    就需要告诉他们,他们生活的这块地方叫做亚洲,咱们黄皮肤、黑头发的亚洲人自古以来就生活在这块地

    方,而那些白皮肤高鼻子、一脑袋黄毛的西洋人总想到这里来找便宜,所以亚洲人应该团结起来,揍那些

    不要脸的西洋人,把他们赶走,日本军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来到中国的。做这样的宣传工作对于小报记

    者出身的陆中庸来说,可谓轻车熟路,顺手就干了。

    犬养平斋本不认识孙二爷,是陆中庸引见的,像这种“乐战九秋”的活动,犬养平斋已经参与过多次,他

    不大在乎输赢,对他来说,斗蛐蛐儿不过是他了解北平民俗的一个手段而已。

    陆中庸为有这样一个日本朋友感到很有面子,他认为日本人很懂得礼貌,不说别的,每次他和犬养平斋见

    面,人家都是规规矩矩地鞠躬问候,哪像中国人?一点儿也不懂礼数。如今的北平,日本人是真正的爷,

    可人家日本朋友一点儿架子也没有,他和犬养平斋吃过几次饭,每次都是人家结账,陆中庸不是没争过,

    有一次为了抢着付账还差点儿和犬养平斋急了,可到底也没争过他,这也就是日本人,换了中国人哪有这

    么仗义?

    陆中庸和李二虎寒暄了几句,又将犬养平斋介绍给东四“永盛”杠房的吴掌柜、“拉房纤儿”[4 ]的胡

    六儿,这两位也是蛐蛐儿迷,在北平也算是个玩家。

    孙二爷是急性子,又是个粗人,本不善寒暄,他认为这些老北京的礼节纯属扯淡,二爷我今天又不是办堂

    会,闲扯什么?既然大家是来斗蛐蛐儿的,那就少废话,来了就斗,输了就掏钱,哪儿那么多说的?

    孙二爷不耐烦地清了清嗓子,大声说:“我说各位爷,大家扯够了没有?要是没扯够我先回屋睡会儿,等

    你们扯够了再叫醒我,我记得咱今天好像不是来扯淡的吧?”

    吴掌柜说:“您瞧瞧,孙老板都等不及了,人家装银子的口袋都备齐了,只等着赢钱哪,不扯啦,不扯啦

    ,咱们开始吧。”

    李二虎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孙二爷最近可是脾气见长啊,您消消火儿,别吓着我,咱可胆儿小。”

    孙二爷盯着李二虎不说话,李二虎也斜视着孙二爷,两人的目光中都带着毫不掩饰的不屑和敌视……

    位于天安门西侧的中山公园原是明、清时的社稷坛,是明清皇帝祭土地和五谷之神的地方,建于明永乐十

    九年。因1925年孙中山先生的灵柩曾停放在园内拜殿中,所以1928年被国民政府命名为中山公园。

    方景林和罗梦云的接头地点选在社稷坛,罗梦云已经先行赶到,她见到方景林嫣然一笑,很自然地挽住他

    胳膊,两人就像一对恋人一样朝拜殿方向走去。方景林的呼吸有些急促,罗梦云温软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

    ,使他感到很陶醉,他长这么大还没有和年轻女性有过任何肢体接触,他盼望这种亲密接触的时间能尽量

    延长一些。

    罗梦云依偎着方景林像说情话一般轻声道:“景林,军统方面对王克敏进行了一次刺杀行动,他们干得不

    太漂亮,只打死了王克敏的日本顾问山本荣治和几个卫士,王克敏倒是死里逃生躲过了袭击。但据我们内

    线情报,王克敏被这次刺杀行动吓破了胆,他现在深居简出,连伪政府的公务也不过问了,从某种意义上

    讲,这个人尽管还活着,但对日本人的价值已经不大,军统方面不会再采取什么行动了。”



    “徐金戈为这件事找过我,你那个同学杨秋萍参与刺杀行动被捕,徐金戈托我打听一下她的关押地点,看

    样子军统方面有营救杨秋萍的打算。”方景林回答。

    “有这个可能吗?”

    “可能性微乎其微,杨秋萍是在受伤昏迷后被俘,日本人为了取得口供把她送到协和医院抢救,杨秋萍因

    失血过多已经快不行了,被大量输血后才抢救过来,现在日本宪兵对杨秋萍的病房设置了严密警戒,没有

    人可以接近,武装突袭不可能成功。”

    罗梦云黯然神伤:“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们恐怕无能为力,军统方面也没有营救的能力。杨秋萍的情况还是王庆生告诉我的,他是日本宪兵队

    的翻译官,和我私交不错,据王庆生说,杨秋萍的伤势一旦稳定下来就会被送进审讯室,日本宪兵队的刑

    讯手段简直令人发指。”

    罗梦云忧虑地自语:“真无法想象,秋萍会受到怎样的折磨。”

    方景林的眼睛似乎漫不经心地巡视着四周:“有件事请代我向上级请示一下,看徐金戈的意思,是想在协

    和医院搞武装劫持,把杨秋萍营救出来,但我已经从王庆生处得知,这是日本人设下的陷阱,军统的人一

    旦行动就会中了圈套,我是否可以把这个情报透露给徐金戈?”

    罗梦云考虑了一下,点点头:“我看可以,现在不是强调统一战线吗?无论是何党派,只要真心抗日都是

    我们的友军,我会向上级汇报的。景林,我们今天就到这儿吧,你要注意安全,我先走了。”

    “等等,梦云,我们再散散步好吗?我……我想和你多呆一会儿。”方景林鼓足勇气请求道。

    罗梦云微笑着为方景林整整衣领,柔声说:“景林,你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我们每天都面临着流血和死

    亡,个人的事……以后再谈,好吗?”

    方景林固执地说:“不,我不同意你的观点,难道革命者就不需要爱情?马克思还有个燕妮呢,列宁也不

    是清教徒,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相爱?除非你看不上我,那我以后绝不再提这件事,我们继续保持同志的关

    系。”

    “景林,你可真是……真是个小布尔乔亚,哪像个警察?”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警察,你当我喜欢干警察?这是组织上的安排,我必须服从,再说了,你说我是小布

    尔乔亚,我承认。可你呢,我看和我是同路人,上次接头时我注意到你手里还拿着一本《普希金诗集》,

    我无意中翻了翻,发现你把书签夹在《巴赫奇萨赖的泪泉》这一页,当时我就想,能喜欢这首抒情叙事诗

    的姑娘一定是个感情细腻、具有浪漫情怀的女人,我这个小布尔乔亚当然要寻找同类了。”方景林凝视着

    罗梦云的眼睛说。

    本来要走的罗梦云突然改变了主意,她建议道:“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

    “那我当然求之不得。”

    两人走到筒子河边坐在长椅上,罗梦云望着河对岸紫禁城灰色的城墙和略显残破的角楼若有所思。

    方景林轻声朗诵普希金的诗句:“爱情的喷泉,永生的喷泉!我为你送来两朵玫瑰。我爱你连绵不断的絮

    语,还有富于诗意的眼泪……”

    罗梦云扭过头看看他问道:“你也喜欢文学?”

    “当然了,上中学的时候看了不少杂书,功课都耽误了,那时抓到什么就读什么,小说、话本、唐宋诗词

    、‘五四’以后的新体诗,还有普希金、莱蒙托夫、惠特曼、泰戈尔的诗集,我和同学们都是深受‘五四

    ’运动影响的少年,满脑子全是‘科学与民主’,那时我曾立志将来做一个诗人,可万没想到……当了一

    个警察。”方景林深深叹息着。

    罗梦云安慰道:“这是暂时的,等到共产主义实现的那天,你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也许你能成为

    一个伟大的诗人,就像普希金那样。景林,你可真令我刮目相看,一说到《巴赫奇萨赖的泪泉》就能背出

    里面的诗句,你也喜欢这首叙事诗吗?我刚看了个开头,连这首诗的创作背景还没搞清楚呢,你知道,我

    最近实在太忙了,几乎没有时间看书。”

    “巴赫奇萨赖是俄国克里米亚半岛上的古城,16世纪初,克里米亚汗国定都巴赫奇萨赖,并在此建造了可

    汗宫。巴赫奇萨赖汗宫的灵魂当属泪泉,它位于汗宫喷泉庭院的一角,由一块长方形大理石雕刻而成。大

    理石的正面雕刻成拱门的轮廓,泉眼就处在拱门上方的中心位置。下面则是几个盛接泉水的石头托盘。据

    说泪泉是由当时的可汗克雷姆-吉列伊汗为纪念早逝的爱人季莉娅拉建造的。吉列伊汗对设计师说:”谁

    也没看过我流泪,但我的心每天都在滴血。人有心灵,石头也有灵魂。让石头像心灵一样哭泣吧。石头的

    眼泪,就是我的眼泪。‘于是,一座日夜’流泪‘的喷泉便诞生了。1820年,被沙俄政府流放到南方的普

    希金来到了克里米亚巴赫奇萨赖汗宫,从他的情人索菲娅。波托茨卡娅那里听说了关于泪泉的故事,便创

    作出这首抒情叙事诗,后来这首诗被广为流传,普希金去世后,为缅怀这位伟大的诗人,巴赫奇萨赖汗宫

    的管理员每天都要在盛接泉水的托盘上放上两朵玫瑰,一朵红色的,一朵黄色的。“方景林闭上眼睛,沉

    浸在遐想中。

    罗梦云无限神往地自语:“真美,我真该早点儿读它,‘人有心灵,石头也有灵魂。让石头像心灵一样哭

    泣吧。石头的眼泪,就是我的眼泪。’这话真令人伤感……那两朵玫瑰也充满了诗意,红色代表热烈,黄

    色象征着爱情。景林,你说得对,我也有些小布尔乔亚情调,我们身上有很多相同的东西,看来要想成为

    一个真正的革命者,我们还有一定距离。”

    “革命者是由不同阶层、不同文化水平的人组成,我们有些出身工农的同志总以没文化自喜,甚至由此产

    生一种优越感。恩格斯的遗嘱执行人伯恩斯坦是个地道的工人阶级,他当过火车司机,伯恩斯坦说:”工

    人们是什么样子,我们就必须把他们看成什么样子。他们既没有像《共产党宣言》所预见的那样普遍地赤

    贫化,也不是像他们的臣仆们要我们相信的那样不受偏见和弱点的束缚。他们有着他们在其中生活的经济

    和社会条件的德行和罪恶。‘’我们不能要求一个大多数都住得很挤,教育得很差,收入不稳定也不充分

    的阶级有那样高的知识和道德水平,而一个社会主义社会的建立和维持是以这样的水平为前提的。‘梦云

    ,刚才我是坐文三儿车来的,你认识这个人吗?“

    “认识,我父亲经常用他的车,这个人应该算是真正的无产者了,我还和他聊过天呢。”

    “我刚才还动员这位无产者去抗日前线,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一个草民让谁管着都一

    样,反正得挣钱吃饭,谁愿意抗日就去抗,他只管拉车。文三儿脑子里既没有国家与民族的概念,也没有

    人的尊严,只是浑浑噩噩地为活着而活着。看来伯恩斯坦说的有几分道理,我也不大相信无产阶级能够‘

    不受偏见和弱点的束缚’,他们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绝对不能人为地夸大他们。”方景林从来没

    有像今天这样滔滔不绝地说话。

    罗梦云若有所思地沉吟道:“你说的倒有几分道理,但是党内大部分同志恐怕不会认同这种看法,至于我

    本人,还要仔细想想,你知道,我对理论问题向来有些迟钝,像第二国际、伯恩斯坦、考茨基这些名词和

    人物常常弄不清,其实我曾花了不少时间去研究它,到头来却进展不大,可你刚才提到《巴赫奇萨赖的泪

    泉》,提到那放在泪泉上的两朵玫瑰,我一下子就记住了,而且永远也忘不了。景林,尽管我在努力克服

    小布尔乔亚思想,但我恐怕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坚定的革命者。”

    方景林反驳道:“真正的革命者应该是什么样子,谁能说得清?我就不相信没有文化,没有教养,器量狭

    窄,举止粗俗的人能成为革命者的楷模,如果是这样,这种革命不要也罢。梦云,刚才你说到自己的所谓

    缺点,我倒不这么认为,这恰恰是你最可爱的地方,真诚、善良、浪漫,所以我才会被你吸引。”

    “谢谢!你能这么评价我,我还是挺高兴的。”

    “那你同意了?”

    “同意什么呀?”

    “同意我追求你,做我的女友。”方景林期待地望着罗梦云。


    罗梦云想了想,抬起头来大胆地看着方景林:“景林,说实话,我以前没有谈过男朋友,你知道,我父母

    对我管得很严,上大学之前都是在女子学校度过的,也没接触过几个男人,所以……我对自己将来会选择

    什么样的男人毫无概念,好像也没有想过,你给我点时间想想好吗?”

    “当然可以,我有耐心等,我认为我们很般配,我这个人还是有些优点的。”方景林毫不谦虚地介绍自己



    罗梦云微笑道:“是吗?那你介绍一下自己,都有什么优点啊?”

    “有为理想献身的勇气,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韧意志,对美好事物具有异乎寻常的敏感力和浪漫情怀

    ,对自己心爱的人忠贞不渝……这些还不够吗?”

    罗梦云放声大笑:“方景林,你可真能自吹自擂,你说的这些优点能不能容我以后考察?我再给你提一条

    要求……”

    “提吧,我会照办。”方景林惊喜地保证道。

    “我最熟悉的男人应该是我父亲,他是个教授,在我眼里,他是个儒雅博学,正直高尚的人,作为男人,

    他唯一的缺点就是书生气太重,不够强悍,我和母亲都很胆小,因为我们这个家庭向来缺少安全感,总觉

    得一旦有危险父亲不可能保护我们,也许他本人还需要我们的保护,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是说,我也有书生气,也同样不够强悍?”

    “景林,你不要生气,你哪儿都好,要是能强悍一些就更好了。”

    方景林不以为然地摸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说:“嗯,明白啦,我搞个假胡须戴上,再把脸弄得糙一点儿,

    这样也许会符合你的要求。”

    “别瞎说,谁要你去化装?我看重的是男人内在的强悍。”罗梦云解释道。

    方景林叹了口气:“那你就等等看,也许我死了以后才能证明。”

    “同和”车行里“乐战九秋”活动已经拉开序幕,按照事先的约定,第一局应该是吴掌柜对犬养平斋。吴

    掌柜是养蛐蛐儿的高手,由于在道儿里混久了,圈儿里人都了解,他的几只极品蛐蛐儿别人都能叫出名儿

    来,吴掌柜的王牌是一只京西黑龙潭的“虾头青”,绰号“愣头儿青”。据称这只蛐蛐儿曾历经数十战无

    一败绩,“愣头儿青”的身价已经超过二百块现大洋。

    犬养平斋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蛐蛐儿放入斗盆,大家发出一声惊叹,这是一只上好的“血牙青”,产自嘉

    兴一带。这只蛐蛐儿一看就是只不好惹的虫儿,对手还没来呢,它就开了牙,急匆匆地在斗盆里四下寻觅

    ,大有“谁敢惹我”的气概。

    吴掌柜看了看“血牙青”,淡淡一笑道:“犬养先生,您这只虫儿怎么称呼呀?”

    犬养平斋回答:“不好意思,我起的是日本名字,叫东乡平八郎。”

    在场的人大部分不知道东乡平八郎为何许人也,别说没听过这个名字,就连日俄战争也没听说过,大家听

    完都一阵犯愣。

    陆中庸不愧是有学问的人,他解释道:“这是日俄战争时期日本海军大将、联合舰队司令官的名字,当年

    对马海战,东乡平八郎率联合舰队一举击败俄国舰队,一战扬名天下。”

    犬养平斋点点头补充道:“我父亲当年就在东乡大将的旗舰‘三笠’号上任海军少尉,他曾详细向我描述

    过当年海战的情景,所以,东乡平八郎是我平生最崇拜的人。”

    赌注已经下了,双方的蛐蛐儿也用分厘戥称好了分量,“愣头儿青”和“东乡平八郎”的决斗开始了。双

    方都是杀场宿将,经验很是老到。“愣头儿青”善使“重啮口”战术,它一入盆,不经挑逗就把对方当成

    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天知道它这股火儿是从哪儿来的,难怪它叫“愣头儿青”,果然名符其实,它一照面

    便向对手恶狠狠地一口咬去,这招儿很恶毒,若是被它咬住,谁也别想让它松口,不把对手咬死不算完。

    而“东乡平八郎”却不上它的当,它只是和对手牙一相交即刻分开,然后退避三舍,静候一时,如发现对

    手破绽,则立刻凶狠反击。此乃“智啮法”战术,难怪这虫儿叫“东乡平八郎”,其战术果然和那个日本

    海军大将相似,善用偷袭手段,很是阴险。

    大家头对头地围着斗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孙二爷在“愣头儿青”身上压了赌注,此时更是激动得咬

    牙跺脚,恨不得自己也冲进斗盆帮把手,他拍着桌子大声喊:“咬啊,咬它的肚子,咬住就他妈别松嘴,

    把它五脏六腑掏出来……”

    李二虎在“东乡平八郎”身上压了赌注,对孙二爷的喊叫自然听得不大入耳,他冷着脸针锋相对地哼了一

    声:“这‘愣头儿青’也就这两下子,好比程咬金的三板斧,看着厉害,三下抡完就没招儿了。”

    孙二爷觉得刺耳,他把眼一瞪:“你看清楚了,那可不是程咬金的板斧,那是李元霸的锤,挨上一下就完

    蛋。”

    李二虎成心斗气儿:“孙二爷,您说是李元霸的锤厉害,还是日本人的三八大盖厉害?”

    孙二爷的火儿更大了:“怎么着,李爷,斗气儿是怎么着?”

    吴掌柜见两人火气都不小,连忙打圆场道:“各位爷,各位爷,我这蛐蛐儿李元霸可不敢当,撑死了也就

    是个罗成吧,排第七条好汉我就知足了……”

    犬养平斋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大家才静了下来。斗盆里的厮杀已经接近尾声,“愣头儿青”

    屡次扑空,此时已显败相。“东乡平八郎”由于一开始以逸待劳,体力消耗不大,现在开始咄咄逼人地进

    行反击了,“愣头儿青”先是腿上挨了一口,它负痛闪开,“东乡平八郎”不容对手喘息,欺身而上,先

    以须晃对手目光,然后猛的一口咬住“愣头儿青”的肚子,它偷袭的位置极为刁钻,使“愣头儿青”无法

    反击。“东乡平八郎”一招儿得手便毫不留情,它狠咬着对手的肚子左右甩动……大家齐声发出喝彩,其

    中李二虎喊得最起劲儿,犬养平斋的脸上也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吴掌柜见“愣头儿青”被咬住肚子,心疼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他连声喊:“我认输了,我认输了,不能

    再咬了,把它们分开……”

    犬养平斋冷笑道:“对不起,我无法把它们分开,还是顺其自然吧。”

    斗盆里的“东乡平八郎”咬住对手的肚子继续甩动,根本没有松口的意思,眼见“愣头儿青”渐渐停止了

    挣扎……

    吴掌柜哭丧着脸哀叹道:“完了,完了,我的‘愣头儿青’啊,二百块大洋啊,就这么打了水漂儿啦。”

    孙二爷向来是那种赢得起却输不起的人,今天他第一局压注就输了,正没好气,偏偏李二虎还说风凉话:

    “哟,二爷,李元霸不是排天下第一条好汉吗?怎么也让人给收拾啦,这可不应该呀。”

    孙二爷反唇相讥道:“这有嘛好奇怪的,自古英雄好汉不都是被小人算计的吗?”

    “二爷,我听您这话怎么有点儿扎耳朵呀,您这是指谁呢?”

    “操!谁他妈认我就说谁呢,怎么着?”孙二爷边说边挽起了袖子。

    李二虎冷笑道:“嗬,我算看出来了,二爷今天是想和我过不去,好日子过腻了,想找点儿乐子,我没说

    错吧?二爷。”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孙二爷索性也撕破了脸皮:“姓李的,咱明说吧,二爷我就是看你不顺眼,怎么啦

    ?别他妈捋着胡子坐摇篮——装孙子。”

    李二虎的涵养比孙二爷强一些,真正的流氓都是这样,狠劲不挂在嘴上。他不愠不火地说:“二爷啊,您

    先消消火儿,就算您想一刀宰了我,也不在乎这一会儿不是?俗话说,有屁股不愁挨板子,咱哥俩儿有的

    是时间,今天咱玩什么,二爷您说了算,我奉陪就是。”

    吴掌柜是个买卖人,天生胆儿小,他最见不得这种剑拔弩张的场面,便连忙起来劝解:“二位爷,二位爷

    ,都消消火儿,大家不都是为了玩吗,犯得上这么舞刀弄枪吗?孙爷,李爷,你们哥俩儿都给我个面子,

    今天我做东,一会儿去‘丰泽园’怎么样?”

    胡六儿也劝道:“算啦,算啦,二位爷,为这点儿事儿值当吗?”

    陆中庸一声不响地掏出了钢笔和笔记本,此时他来了灵感,一个绝好的新闻素材出现了,江湖人物的火并

    应该比街头巷尾的泼妇打架更有传奇性,更刺激。陆中庸最烦劝架的人,这些人就这么爱管闲事,有些事

    开始的时候并不起眼,这就需要你独具慧眼,准确判断出这件事能否发展成惊天血案,劝架的人最容易坏

    事,他们的出现往往使斗殴的双方找到台阶,从而使本来可以出现的精彩场面化为乌有,这些人真是新闻

    事业的大敌,有他们在就不会有新闻。陆中庸琢磨着,用什么方法才能使斗殴双方不受劝解人的干扰,使

    他们的火气保持在临界点上。


    白连旗这会儿已经走到大厅的门口,他做好了随时逃走的准备,和陆中庸正相反,白连旗在街上遇到斗殴

    的事从来是躲得远远的,万一打架的人打昏了头,懵懵懂懂把他当成了对手,这可就麻烦了,白连旗的身

    子骨单薄,经不住两拳就会散架。

    犬养平斋饶有兴味地看着孙、李二人说话了:“孙二爷,李先生,你们刚才在争吵中都相互侮辱了对方,

    在我看来,这已经没有调解的可能,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决斗了,不知道你们支那人的血性如何,这要在

    我们日本,今天恐怕要在决斗中死去一个人。我认为,如果你们还认为自己是个男人,那就该拿出行动来

    证明一下,诸位以为如何?”

    犬养平斋的话音没落,吴掌柜和胡六儿马上识相地闭上了嘴。

    客厅里空气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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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3 18:37:21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悲风鬼影 於 2012-1-3 18:42 編輯

    一桶冷水泼在杨秋萍身上,她从昏迷中醒来,映入眼帘的第一个人是坐在靠背椅上的黑田中佐,他正在用

    绒布擦自己的眼镜,然后将眼镜戴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杨秋萍赤裸的身体。

    自从进入审讯室以后,杨秋萍自己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昏迷了,以前她只耳闻日本宪兵队的老虎凳和灌辣

    椒水等酷刑,谁知道这只是最普通的刑讯手段,那些日本宪兵在刑讯方面的创造力的确令人叹为观止,他

    们像医生一样精通人体解剖学,有充足的数据证明人体各器官对疼痛感的承受力,至于使用什么器械对人

    体的什么部位施刑以及施刑的后果都犹如外科手术一般精密准确,其目的就是要达到一种效果,使受刑人

    生不如死,在精神崩溃的状态下,吐出心中的秘密。刚才致使杨秋萍几次昏迷的刑法其实很简单,不过是

    烧红的烙铁在她身体上精雕细刻地操作了一遍,在短短的十几分钟里,杨秋萍发出瘆人的惨叫声,空气中

    弥漫着烤肉的焦糊味。

    杨秋萍在负伤昏迷后被送往协和医院进行了抢救,在抢救室门外,一个主治医生认为杨秋萍因失血过多已

    濒临死亡,无抢救的必要。这时黑田中佐掏出了手枪,把枪口顶在医生的脑门上简短地说:“这个女人如

    果死了,你也必须死。”

    那个医生的脸色立刻变得灰白,他没有再争辩,转身走进抢救室。

    杨秋萍的生命力很顽强,在进行了大量输血后终于活了下来。关于杨秋萍的出院问题,那个主治医生又一

    次表现出过分的迂腐,他认为伤员的生命虽然保住了,但离痊愈出院还早着呢,至少还需要三个月时间的

    治疗和调养,否则我们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把她救活呢?

    黑田本来想以杨秋萍为诱饵,引她的同伙前来医院解救,从而达到一网打尽的目的。谁知日本宪兵们在协

    和医院里埋伏了两个多月,个个搞得疲惫不堪,杨秋萍的同伙们却连个面都没露,黑田感到很恼火。

    对于医生的意见,黑田认为很可笑,他之所以挽救杨秋萍的生命是为了更好地折磨她,从她嘴里掏出自己

    需要的情报,除此之外,杨秋萍的生命便没有任何价值,黑田是个不喜欢说废话的人,他直截了当地向医

    生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医生先生,我是个重承诺的人,现在这个女人保住了性命,因此我恭喜你,你也

    可以活下来了,至于别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黑田的中国话说得很好,口音中带有明显的东北味儿,如果不穿军装,谁都会把他当成中国东北人。他是

    在中国东北长大的,父母都是甲午战争后来中国的早期“拓荒团”成员,1932年后这个半军事性质的组织

    被称为“满蒙拓荒团”,人数也扩展到上万人,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黑田坚持认为,支那人是劣等种族,

    而一个劣等种族是没有资格占有如此广袤的土地和资源的,我们不妨把眼前这个世界看成一个大丛林,以

    丛林法则去思考问题,什么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人类不就是这样从远古走到今天的吗?

    如果黑田可以选择的话,他宁愿选择审讯年轻女人,这对审讯者来说是一种愉悦,意味着自己可以对一个

    年轻女人的精神及(禁止)为所欲为,还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一切都是在国家利益的名义下进行的,黑田个

    人没有良心上的负担。

    当杨秋萍被架进审讯室时,黑田只是询问了一句:“杨女士,有什么要说吗?”

    杨秋萍沉默地摇摇头。

    黑田满面笑容地轻声追问了一句:“请说心里话,你想死吗?”

    “既然落到你们手里,我就没打算活。”杨秋萍终于开口了。

    “可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战争期间女人可是稀罕物品,更何况是个美人儿了。”

    杨秋萍打个冷战,保持沉默。

    黑田一挥手,两个宪兵立刻上前拽下了杨秋萍身上的衣裤。杨秋萍面无表情,没有挣扎,显得很从容,她

    知道反抗是无用的,任由宪兵们把她的衣裤剥掉。她的裤子和包扎大腿枪伤的绷带紧紧地粘在一起,拉不

    下来,两个宪兵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的裤管撕开。杨秋萍本能地想用手遮挡下体,但马上就放弃这种

    无意义的打算,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禁止)地站在审讯室中间,还甩了一下头发,冷漠倔强地抬头盯着

    宪兵们,漠然地随宪兵们把她的手脚绑到刑架上。

    黑田对杨秋萍的态度早已习以为常,这类人都是为了某种信念去从事抗日活动,决不是因为没有饭吃才去

    铤而走险,作为审讯者,当然要允许他们表现一下自己。使黑田感到惊讶的是,杨秋萍居然挺住了烙铁的

    烧灼,尽管惨叫不已,但叫声平息后便是沉默,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

    黑田走到杨秋萍跟前,狠狠捏住她的(禁止)和(禁止),用手使劲挖着被烙伤露出鲜肉的伤口。杨秋萍忍

    住疼痛,额头和脸上沁出细小的汗珠,依然保持着沉默。

    黑田向宪兵们挥了挥手说:“继续吧。”他又回到了座位上。

    一个粗壮的宪兵拿着两根闪着冷光的粗钢针分别(禁止)杨秋萍的(禁止)处,她忍不住喊了一声,随即便

    咬着牙,一声不吭。宪兵捏住针鼻,反复来回捻动插在杨秋萍(禁止)深处的钢针,把钢针拔出来后再慢慢

    地插进去,针尖搅动刺伤着杨秋萍(禁止)最敏感的深层神经……

    杨秋萍紧张地挺着胸脯,肩膀无助地抖动了几下,大滴的血珠从(禁止)处慢慢沁出。但她还是顽强地坚

    持着,控制住自己不再喊叫。

    黑田全神贯注地盯着杨秋萍,他用手枪柄敲了敲桌子,宪兵停止了动作。

    “杨女士,我可以告诉你实话,来到这里,你无论是说还是不说,都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不同的是,你如

    果配合我们,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些,反之,你会在极端的痛苦中死去,我要问的是,你准备选择哪种

    死法?”

    杨秋萍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她正在用全部意志力抵抗着胸前传来的阵阵剧痛……恍惚中她想,一切都毫无

    意义,就算自己挺不住酷刑,吐露了组织成员和联络地点也毫无意义,徐金戈等人不会这么傻,他们会在

    第一时间转移人员,撤空联络点,切断任何与自己有关的联系,这是特工人员最起码的常识。唯一使杨秋

    萍能够挺下来的是对自己那份感情的坚持,她爱那个男人,就凭这份感情也绝不能出卖自己的爱人,哪怕

    心里闪过一丝一毫这样的想法都不能,她不愿让徐金戈怨恨自己,哪怕是在自己死后,徐金戈早晚会知道

    ,杨秋萍到死也没有说一句对自己爱人不利的话,他没有白爱这个女人。

    黑田终于不耐烦了,他环视一下审讯室里行刑的宪兵们问道:“大岛君、笠原君,你们多久没有玩过女人

    了?”

    “黑田君,好像有一个世纪这么久了。”

    “那好,你们替我好好照顾一下这个女人,我觉得她也很需要男人。”

    “谢谢黑田君!我们很有兴趣。”

    黑田扭头走出审讯室。

    宪兵们兴奋地开始脱衣服,杨秋萍惊恐地注视着他们……

    “同和”车行的厅堂里空气中弥漫着恐怖气息,孙二爷和李二虎在沉默地对视,犬养平斋若无其事地端起

    盖碗,用碗盖轻轻撇开茶沫,他等待着一场血腥格斗,显得很有耐心;陆中庸伏在桌上奋笔疾书;吴掌柜

    、胡六儿、白连旗、文三儿等人都在哆哆嗦嗦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有人敢吭声。

    孙二爷的眼睛里射出一道冷光,使人感到彻骨的寒冷,李二虎坦然迎着他的目光,放肆地上下打量着孙二

    爷,脸上布满凶狠的杀气。


    犬养平斋用指关节敲敲桌子,似乎在催促什么。

    孙二爷不动声色地解开上衣扣子吩咐道:“文三儿,你到我房里把刀拿来。”

    “唉!”文三儿痛快地答应着进屋去拿刀,他在孙二爷的枕头下面找到一柄带鞘的匕首,他抽出匕首用拇

    指试了试刀刃的锋利程度,感到很满意,他巴不得看看热闹,这把刀子捅在谁身上文三儿都没意见。

    等文三儿拿着刀回到厅里时,孙二爷已经脱得只剩条裤衩了,这位当年的混混儿身板儿不算壮实,瘦骨嶙

    峋的身上到处是醒目的伤疤。李二虎在一边微笑着抱着胳膊看着孙二爷,一副客随主便的样子。

    孙二爷做了几个扩胸动作,还踢了几下腿,似乎在为格斗做热身准备,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眼睛都

    死死盯住孙二爷,他慢慢地从刀鞘里抽出了刀子……谁都知道孙二爷当年是天津卫的成名人物,吃的就是

    刀尖上舔血这碗饭,打起架来自然该有些名家风范。

    谁知大家都想错了,事实上满不是那么回事儿,孙二爷根本就没打算攻击李二虎,他把刀子往空中一扔,

    匕首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又落在他的手里,动作很潇洒,不愧是玩刀子的老手。接下来的情景就让人目瞪

    口呆了,孙二爷右手持刀,一刀将左手的小拇指剁了下来……在场的所有人都发出一声惊呼,只见鲜血像

    喷泉一样从孙二爷断指处冒了出来,孙二爷面不改色地将断指和匕首扔在桌上,向李二虎做了个手势:“

    李爷,您请。”

    李二虎没料到孙二爷玩出这么一手,他缺乏心理准备。这辈子动刀子玩命的事儿他经历得多了,这本算不

    了什么,问题是以往都是拿刀子朝别人身上招呼,今天却是往自己身上下刀子,这倒需要点儿勇气。事情

    到了这一步,李二虎是没有退路了,既然刚才他当着大伙的面夸下海口,玩什么由孙二爷说了算,自己奉

    陪到底,这会儿要是不敢朝自己下手,李二虎就算是栽到家了,往后还有什么脸面在江湖上混?

    李二虎一咬牙抓住刀子手起刀落,也剁下了一根小拇指,他忍住疼面带微笑地问:“二爷,下一步怎么玩

    ?”

    孙二爷掂了掂刀子道:“李爷,您可是稀客,好不容易来我这儿一趟,我要是不管饭可就失礼啦,这么着

    ,今个儿晚上咱吃炖肉怎么样?”孙二爷一刀扎进自己赤裸的大腿,慢慢地划开肌肉,又沿着第一刀的刀

    口平行划了一刀,然后用刀尖一挑,把一长条儿血淋淋的肉扔在桌子上吩咐道:“文三儿啊,把这块肉拿

    到厨房炖了,多放点儿花椒大料,再放些白酒去去腥气,记住!炖烂点儿,李爷牙口不太好。”

    文三儿望着孙二爷腿上涌出的大量鲜血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语无伦次地问:“二爷,您……您不要紧吧

    ?我……我去找……找点儿云南白药……”

    孙二爷放声大笑道:“文三儿啊文三儿,瞧你那个样儿,这刚哪儿到哪儿呀?这点儿肉还不够李爷塞牙缝

    儿的,也就是个下酒菜吧,咱得让李爷吃饱喝足了不是?李爷,您没事儿吧,要没事儿咱就接着玩?”

    李二虎惨笑着晃晃刀子说:“二爷,您够仗义,我也凑个份子,弄点儿下酒菜,这玩艺儿有嚼头儿。”他

    扯住左边的耳朵狠命一刀割了下来,“砰”的一声用刀子插在桌上。

    吴掌柜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他的脸都吓白了,一个劲儿地向孙、李二人作揖:“二位爷,二位爷,快住手

    吧,再这么下去要出人命啦。”

    犬养平斋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言不发。

    孙二爷还没有罢手的意思,他又抓过刀子在手里把玩着,刀把儿上已经沾满了鲜血,摸上去滑腻腻的。孙

    二爷干笑了一声,阴沉沉地说:“我说李爷啊,咱俩像是小孩子玩过家家儿,玩来玩去净是摘些小零件儿

    ,这可不是爷们儿干的事儿,传出去让人笑话呀,这样吧,我给李爷弄点儿稀罕物,钱儿肉您吃过吗?嗯

    ,看样子没有。其实那也算不上什么稀罕之物,你我裤裆里都有,到了我这个岁数,这玩艺儿用处不大了

    ,留着也是个累赘,干脆剁下来一块儿下酒……”

    李二虎愣住了,他万没想到孙二爷敢把那东西豁出来,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终于知道什么是天津混混

    儿了,这老东西果然歹毒,他反正是半截儿身子入土,那东西要不要还真无所谓。可他李二虎才四十来岁

    ,家里有老婆,窑子里有相好的,要是没了这东西,可他妈的全玩完了。李二虎不怕动刀子玩命,必要时

    舍一条腿或一条胳膊他都扛得住,可唯独不能舍了那东西,否则后果非常严重。李二虎不敢再想下去,他

    的脑子转弯很快,马上便得出了结论,他犯不上和那老棺材瓤子斗气儿,他还能活几天?可李二虎的日子

    还长着呢。

    孙二爷可真不含糊,他老人家已经在脱裤衩了,李二虎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再撑下去了,他不想玩了,

    他认栽,李二虎终于喊了出来:“您等等……”

    孙二爷正用刀子在那东西上比划,似乎是在选择一个下刀子的最佳位置,他这时抬起头来:“怎么着,李

    爷?”

    李二虎朝孙二爷一抱拳:“二爷,算您狠,我李二虎今儿个认栽啦。”

    孙二爷笑道:“别价,李爷,咱哥俩儿正玩到兴头上,怎么就撤火了呢?我早听说李爷是条汉子,身上来

    个三刀六洞是小意思,今儿个是怎么啦?”

    “得嘞,您是爷,我是孙子,成不成?您杀人不过头点地,就别再挤对我了,二爷,今儿个一切花费算在

    我身上,改日我再来给二爷请安,我告辞了。”

    李二虎还没忘了正在伏案疾书的陆中庸,他朝陆中庸一抱拳:“陆爷,您这篇稿子值多少钱?请开价,我

    李二虎买了,回见了您哪。”他捂着耳朵走了。

    陆中庸立刻收起了笔,既然这篇稿子有人要了,那么是否见报就无所谓了,他是这样理解,李二虎要买的

    是陆总编的新闻报道权,而不在乎一篇稿子,若是这样,价格可得好好谈谈。

    犬养平斋也站起来告辞了,他走到门前又回过身来,说了一句使在场所有人都感到刺耳的话:“我很奇怪

    ,你们支那人内斗倒是很有血性,可为什么总打败仗呢?”

    注释:①“话痨儿”是北京方言中指话多之人。

    ②“号坎儿”指印上号码的坎肩儿。

    ③“秃噜”指说话走板,相当于“说着说着就走板啦”。

    ④旧时京城里专为房屋买卖牵线的人,买卖双方一旦成交,都要付给他佣金,此类职业称之为“拉房纤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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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3 18:43:0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昨夜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夜,打在枯叶残荷上沙沙的雨声时紧时疏,深秋的寒意伴随着秋雨

    在北平的大街小巷间弥漫开来。早晨起来,北平的市民们发现泥泞的街道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远处的西

    山被如织的烟雨笼罩着,只能远远看到朦胧而模糊的暗影,一种压抑的心情就像阴沉沉的天空清冷灰暗,

    总也开朗不起来。

    在前门大街两侧的小巷胡同里,一股强烈的躁动在漫延,人们冲出院落,沿着胡同奔跑着,汹涌的人群犹

    如千百条小溪汇入奔腾的大河,转眼间,南北走向的前门大街两侧的街道上便挤满了人群……

    很多人气喘吁吁地跑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人们在互相打听:“爷们儿,出什么事了?”

    “谁知道,我一瞅见街坊们往外跑,也跟着跑出来啦,我这儿还打听呢。”

    一个中年市民说:“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刚才我们那片儿有‘维持会’的人挨家通知,说是让街坊们都到

    大街上来,有重要事儿。”

    市民们纷纷议论着,都闹不清日本人又出了什么“幺蛾子”①,一惊一乍地把老少爷们儿都轰上大街来,

    有病是怎么着?

    文三儿早晨六点多就拎着鸟笼子去了太庙后河,这些日子孙二爷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活人腿可不是肉案

    上的猪肘子,平白无故割去一大块肉,且得调养一阵子呢。于是每天遛鸟儿,喂蛐蛐儿,喂金鱼的事就交

    给文三儿代劳了。文三儿当然不能白干,孙二爷得给钱,不但车份儿免了,每天还要外加五毛钱,文三儿

    可不是吃亏的主儿。

    文三儿双手拎着四个鸟儿笼子,边走边甩,刚刚从北向南穿过前门牌楼就被汹涌的人群挤到了马路边上动

    弹不得,文三儿嘴里不停地嚷着:“慢点儿挤……嗨嗨嗨!我说爷们儿,您这屁股能不能挪挪地儿?别这

    么撅着,您屁股一撅不要紧,我这鸟儿笼子可就瘪了,您知道我这对儿黄鸟儿值多少钱?说出来吓着您…

    …哎哟,这是哪位爷顶着我后腰了?您可悠着点儿,回头把我顶出个好歹来我可得上您家吃饭去……”



    人群又是一阵躁动,站在最前排的人纷纷向后退,后面的人不明就里又纷纷向前挤,有人小声喊:“老少

    爷们儿,别挤,别挤,日本人过来啦,都上着刺刀呢,留神给您一下。”

    后面的人问:“怎么回事?这大清早儿的,日本人干什么呢?”

    “轻点儿,好像是犯人游街,瞅这路子是把犯人拉到永定门外枪毙,哎哟,过来啦,是个女的……”

    文三儿站在最后面,背靠着一家店铺的砖墙,他努力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前看,发现大街两侧都站满了

    警察和日本宪兵,马路中间缓缓地驶来几辆卡车,头一辆卡车的车斗中央立着一块巨大的木制门板,门板

    上好像有个人……文三儿觉得眼睛有些模糊,他使劲揉揉眼,重新踮起脚尖向前望去,却突然打了个冷战

    ,脸色变得蜡黄,冷汗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杨秋萍的身体呈“大”字被粗大的铁钉钉在门板上,使用的铁钉竟然是棺材铺为钉棺材盖而专门打制的那

    种粗糙巨大的方形铁钉,杨秋萍的四肢被牢牢地钉在门板上,她低垂着头,长长的头发垂落在胸前,门板

    上溅满了已经凝固的鲜血……人群中发出一片惊恐的叫声,站在最前排的一个中年女人竟然当场昏倒,身

    边的人七手八脚地将昏厥的女人抬到后面。大街两侧的人群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人们被这恐怖的景象震惊

    得屏住了呼吸……

    文三儿终于认出来了,这不是杨易臣家的大小姐杨秋萍吗?她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这丫头犯了什么事儿?

    文三儿两腿发软,渐渐地顺着砖墙滑坐到墙根儿里,连鸟儿笼子也顾不上了,那些黄鸟儿似乎也被眼前的

    惨象吓住,静静地伏在笼子里一声不吭。

    身穿警服的方景林站在大栅栏东口的街面上,静静注视着驶近的卡车,当卡车驶过他身边时,方景林的脸

    色变得铁青,双手在微微颤栗,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向身边担任警戒的同事们看了一眼,他发现巡警们的脸

    色也变得灰白,微微垂下了头……方景林知道,这是一群最冷酷的人,他们的职业就是用暴力使人就范,

    对流血和死亡已经司空见惯,世界上很难有什么事情能引起他们的怜悯,可是今天,这些巡警们也被眼前

    的惨景震慑以至于失去了常态。

    方景林近距离望着杨秋萍,痛楚地闭上眼睛,他在想,天哪,这就是法西斯主义,今天总算是看到了它的

    实质,它总是能把人类中最残酷的暴行推向极致,在如此残暴的敌人面前,我们的民族没有退路,必须坚

    持战斗下去,不是胜利就是死亡。

    与此同时,在前门箭楼前,宪兵队长黑田中佐在接受《新民日报》总编辑陆中庸的现场采访。

    陆中庸的问话似乎带有西方记者常用的口吻:“黑田森树先生,我们中华民国临时政府自建立起就以提倡

    民主与自由为己任,我国人民享受着广泛的民主和自由,作为《新民日报》的记者,我将本着我国政府赋

    予我们言论自由的权利向阁下提出问题,在采访中若有略微过分的言词,还望黑田森树先生谅解,毕竟我

    国有我国的制度与国情。”

    黑田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择去军装上的一根线头,彬彬有礼地回答:“记者先生但说无妨,贵国是个具有

    独立主权的国家,日本军队完全尊重贵国国民言论自由的权利。”

    “阁下,我们已经得知这个女犯的身份及犯罪事实,也知道日本皇军在协助我国警方捉拿罪犯时付出的重

    大牺牲,为此,我对在这次行动中牺牲的皇军士兵表示哀悼。”

    “谢谢!为天皇捐躯是他们的荣耀。”

    “我的问题是,既然这个女犯已经被判死刑,为什么还要以这种方式游街示众?阁下是否认同这种看法,

    这种方式有些……过于残酷?”陆中庸仔细斟酌着言辞。

    黑田温和地回答:“是的,我同意这种看法,是有些残酷,但也是无奈之举。人类在没有进入战争状态以

    前,脸上总是虚伪地遮盖着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一旦进入了战争状态,人类就会变成野兽,在国家利益

    的口号下进行野蛮地杀戮,战争意味着流血和死亡,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们谁也无法摆脱这个现实。就我

    个人而言,并不喜欢这种残酷的游戏,但当有人用恐怖的手段来对抗我们的话,我们也只好用同样的手段

    去回敬敌人。”

    “阁下,可能有人要问,一个人就算是犯了死罪,皇军完全可以按照战时法律判处这个人死刑,似乎没有

    必要在北平的市民中造成这种恐怖的印象。”

    黑田笑了:“据我对贵国的了解,贵国历代官府都喜欢在犯人被处决之前进行游街示众,以此方式对民众

    进行法治教化,达到威慑天下之目的。而贵国国民也有上街围观的传统,每当这时万人空巷,犹如狂欢的

    节日,这总是事实吧?而大和民族却没有这个传统,我们不过是尊重贵国的风俗而已。还有什么问题吗?

    陆先生。”

    “哦,没有什么问题了,我可以把您刚才的话如实写进报道吗?”

    “当然可以,我说过,日本军队完全尊重贵国的新闻自由及言论自由。”黑田向陆中庸深深鞠了个躬。

    一阵剧痛使杨秋萍从昏迷中醒来,一种难以忍受的痛楚从被穿透的四肢传来,她的身体已经被冷汗浸透。

    杨秋萍努力抬起头来,用力甩开遮挡在脸上的长发,大街两侧的老百姓们发出一阵惊呼:“她还活着!”

    杨秋萍忍住疼痛,微笑着向街两侧的老百姓们点点头,人群中又是一片喧哗……她努力辨认着街道两侧的

    建筑物,这是哪里?这街道似乎很熟悉,哦,想起来了,这是前门大街,前边的那个十字路口应该是珠市

    口,如果向西拐几步,就是煤市街南口,从这里进去就可以回家了,杨秋萍想象着大马神庙11号院里的情

    景……南墙上满是“爬山虎”,整面墙呈墨绿色。院子中间的藤萝架下,父亲似乎正坐在藤椅上,捏着个

    小陶壶对着嘴喝茶,旁边放着养金鱼、荷花、绿毛龟的几个大缸,花坛里种有干枝梅,还有盆菊,藤萝架

    上挂着蝈蝈笼、盛蟋蟀的葫芦,院子里的横竿上挂着几个鸟儿笼子,笼中有百灵、黄鸟儿、红子……

    这里离家咫尺之遥,但今生今世怕是再也回不去了,杨秋萍有些伤感,她非常想向人群喊几句,她想说:

    我的祖国,我的同胞们,我爱你们!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她知道自己的声带已受到严重损伤,是

    受刑时忍不住发出惨叫造成的。

    杨秋萍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她在人群中发现了罗梦云,罗梦云穿着一件黑色细布旗袍,正目不转睛地望着

    自己,杨秋萍清楚地记得,罗梦云除了参加西式葬礼,从来不穿黑色服装,如此说来,她今天是特地穿上

    黑色的旗袍来为自己送行,杨秋萍感到由衷的温暖,她向罗梦云微笑着点点头,用目光向她传递着信号:

    好姐妹,好同学,谢谢了,一切尽在不言中,多保重……

    站在人群中的罗梦云猛地用手捂住嘴,禁不住泪如泉涌,她实在控制不住内心的悲苦,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

    阵阵剧痛使杨秋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她盼望着刑车能开得快一些,尽早赶到刑场,在这种时刻死亡的来

    临将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有谁能这样怀着迫切的心情盼望死亡?此时恐怕只有杨秋萍了。

    当她再次清醒的时候,发现刑车已经来到天坛的西门前,这条大街的路西是当年皇帝祈求五谷丰登的先农

    坛,而路东是皇帝祭天的天坛。杨秋萍对这里很熟悉,战前她和同学们经常到天坛、先农坛的林间草地上

    温习功课,在几百年树龄的古柏间打闹嬉戏,那段时光是杨秋萍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岁月……

    街两侧的人群中传来一阵低沉的、被压抑的抽泣声,成千上万人的抽泣有如海啸般的声响滚过阴沉的天空

    ,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成千上万的人终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北平的市民用悲痛的眼泪为自己的英雄送行。

    押送刑车的日本宪兵们迅速作出了反应,他们纷纷拉动枪栓,将子弹上膛,然后端起枪警惕地注视着人群

    ,准备在人群中发现肇事者予以逮捕,但日本宪兵们发现,他们无法逮捕成千上万的人,除非你把北平这

    座城市变成一座巨大的监狱。

    多年以后,很多北平人都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他们说,那天负责沿路警戒的中国警察们都低着头,脸色灰

    白……


    杨秋萍含着热泪用目光向北平的父老兄弟告别。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路西一处院子的台阶上,一个戴着

    礼帽、穿着长衫的人将提包抱在怀里,另一手则伸进提包……徐金戈,是徐金戈,杨秋萍惊喜地睁大眼睛

    ,浑身的疼痛感似乎也减轻了,她熟悉徐金戈的站姿,此时他手里肯定握着一支子弹上膛的驳壳枪,保持

    着随时拔枪射击的状态。

    杨秋萍目不转睛地望着徐金戈,心里默念着:金戈兄,谢谢你为我送行,我们没有白相爱一场,有你在身

    边,我觉得身上一点儿都不疼了,金戈兄,你是懂我的,你该知道我在想什么。

    徐金戈所站的位置离杨秋萍的刑车不足五十米,这是一条胡同的入口处,位置极佳,一旦出现情况可以迅

    速从胡同里撤离,这条胡同连接着天桥一带密如蛛网的胡同小巷,对于日本宪兵来讲有如迷宫一般。

    徐金戈昨天就从方景林处得到了消息,他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无法解救杨秋萍,在敌人重兵护卫下劫法场的

    故事只有在小说里才可能出现,你想都不要想,就算“黑马”同意,并派出若干行动组给予配合也不可能

    成功,况且“黑马”根本不会配合,他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搭上手里的全部王牌,否则他就不是

    “黑马”了。

    徐金戈想了很久,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是帮助杨秋萍早些解脱痛苦,现在他终于理解陈恭澍了,如果当时

    陈恭澍那一枪打得准一些,杨秋萍也不会承受这么多非人的折磨,作为一个特工人员理性始终应该是第一

    位。想到这些时他心里在淌血,用自己的手杀死心爱的人,这种难以承受的痛苦简直要使徐金戈疯掉。

    徐金戈感到一阵战栗,他的目光和杨秋萍的目光骤然相遇,两人互相凝视着,在一刹那,仿佛时空也凝固

    了……杨秋萍的目光中充满了温情,她似乎已经猜到徐金戈的想法,微微地点点头,好像在说,亲爱的,

    快动手!我不怨你,我爱你……两行泪水顺着徐金戈的面颊滚落在胸前,他左手将提包调转方向,伸在提

    包里的右手猛地扣动了驳壳枪的扳机,枪声爆豆般响起,一排子弹穿透皮制手提包,高速飞过五十米距离

    打进杨秋萍的胸膛……

    人群一下子炸了营,街道两侧顿时大乱,押送刑车的日本宪兵们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呆了,一时没有作出

    任何反应,徐金戈趁乱闪进胡同,在撤离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杨秋萍低垂着头,长长的头发在秋风中飞

    扬……

    泪眼蒙眬中,这景象永久地驻留在徐金戈的脑海里,今生今世不会忘怀。

    徐金戈脱身后奉“黑马”的指示撤往天津英租界的一座二层洋楼待命,这里是军统天津站的秘密据点,天

    津站站长王天木为他安排了二楼的一个房间,王天木客气地说:“老弟,还有什么需要,你随时告诉我。



    徐金戈点点头说:“谢谢王站长,我只有一个请求,这几天不要有任何人打扰。”

    “没问题,你好好休息。”王天木转身走出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徐金戈走进卫生间,拧开了水龙头,把头伸到龙头下,任冷水冲在自己的头上,此时徐金戈浑身发烫,像

    是着了火一样,他想给自己降降温,借此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冰冷的自来水使他清醒了很多,他抬起头

    想照照水龙头上方的镜子,看看自己这两天变成了什么样,突然,他觉得嗓子里发堵,一股灼热的液体涌

    上来,“噗!”一口鲜血喷在镜子上,徐金戈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颓然栽倒……

    以前只是听说人悲痛到极点的时候会吐血,徐金戈则认为是无稽之谈,这次他可是真见识了,他的身体很

    强壮,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也没有受什么内伤,居然会吐血?这简直不可思议。

    徐金戈没敢声张吐血的事,他觉得丢脸,堂堂一条汉子怎么会如此脆弱?特别是在特工这一行,流血和死

    亡是家常便饭,要是没有这种承受力,你最好改行。

    徐金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三天不吃不喝不睡觉,谁也不知道这三天他都想了些什么,当他三天以后

    走出屋子的时候,同事们发现他整个变了模样,以前乌黑的头发竟变得花白,眼珠血红,丰满的两颊凹了

    进去,呈灰白色,一张国字脸似乎经过刀削斧剁般地变了形,唯一没变的是眼睛里寒气彻骨的冷光。

    杨易臣家住的是独院,很少和邻院的街坊来往,北平沦陷后杨易臣深居简出,和外界断绝了一切来往,过

    着很闭塞的生活。杨秋萍的母亲去世后,杨易臣没有再续弦,他怕委屈了女儿,想等女儿长大成人再考虑

    这个问题。

    前些日子,杨秋萍回家看望父亲,说自己正在寻找机会和同学们一起去后方继续学业,听说国民政府要在

    昆明建立西南联合大学,很多沦陷区的青年冒着穿越封锁线的危险,不顾一切地前往后方。杨秋萍吞吞吐

    吐地表示自己也想去,只是放心不下父亲。杨易臣当即表示支持:“应该去,你不用考虑我,我身子骨还

    硬朗,你奶奶有我照顾,你放心去,这是好事儿,到了后方干点儿什么也比在北平当亡国奴强。萍儿,我

    那姑爷怎么样?”

    “他生意上的事很忙,不过我们俩早商量好了,到时候一起走,他也不愿当亡国奴。”

    杨易臣大声赞同:“好!这才是我姑爷,有志气。”

    杨秋萍仔细斟酌着措辞:“爸,您知道,我的同学正在和后方联系,一旦安排好路线可能会马上就走,到

    时候我也许来不及和您告别,您……不会怨我吧?”

    “不会,你们干的是救国救民的大事,我不会拖你后腿,有机会就赶紧走,越快越好。”

    杨秋萍临走时神色豁然地拥抱了父亲:“爸,一旦我不回家了,就说明我已经走了,您不要着急,多保重

    !”

    这是杨秋萍执行刺杀行动的前一天。

    罗梦云从父亲罗云轩处得知,杨秋萍遇难的消息全北平已经家喻户晓,唯独她父亲杨易臣还不知道,杨家

    的佣人和街坊邻居把杨易臣和老太太瞒个死死的,连这一带的管片儿警察也良心发现,悄悄扣下杨秋萍遇

    难的消息。

    罗梦云踌躇良久,最后还是决定去看望一下杨易臣,虽然此举严重违反地下工作的纪律,但罗梦云却顾不

    上了,她和杨秋萍是好朋友、老同学,两家又是世交,从哪方面讲,她都应该去一次。

    罗梦云佯装散步,在大马神庙11号院附近转了几趟,她确信这里已无人监视才走上台阶叩响院门。

    杨家的佣人王妈来开门,一见罗梦云便惊慌地要说什么,罗梦云轻声说:“王妈,您放心,我只是来看看

    杨伯伯,不会说什么。”

    王妈点点头,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说:“老爷子正喂鸟儿呢,罗小姐您说话留神点儿。”

    杨易臣正站在藤萝架下喂鸟儿,一对儿黄鸟儿在笼子里上蹿下跳,欢实得很,老爷子今天心情不错,一见

    罗梦云就大声打招呼:“是梦云啊,你今天怎么有工夫串门儿啦,是找我还是找萍儿?”

    罗梦云强装出笑脸:“杨伯伯,我是来看您的,不是好久没来了吗?”

    “来来来,坐这儿,王妈,给梦云上杯茶,梦云呀,你爸好吗?”杨易臣不愧是名角儿,说话中气十足。

    “我爸挺好,他总说现在燕大是北平的一块净土,有司徒雷登校长主掌燕大,日本人和汉奸的势力就无法

    进入,一说起这个,我爸得意得很。”罗梦云边说边逗着笼子里的黄鸟儿。

    “这话我爱听,他小鬼子总有惹不起的,燕大有美国校长撑着,鬼子汉奸要进去捣乱还真得琢磨琢磨。梦

    云呀,最近碰见我家萍儿了吗?”

    罗梦云怕就怕他提杨秋萍,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她慌乱地说:“杨伯伯,我最近……功课很紧张,秋萍

    虽然和我是一个系,可……我们不是一个班的,我……我最近好像没……没看见……”

    “嘘!”杨易臣把食指放在嘴上,“小声点儿,隔墙有耳,梦云啊,你不是外人,我跟你说实话,我家萍

    儿可能是走了。”

    “走了?”罗梦云大惊,她怀疑杨易臣已经知道了女儿遇难的消息,老爷子的神经不太正常了。

    “杨伯伯,您……说她走了?”

    杨易臣得意地说:“那当然,我是她爹,萍儿去哪儿当然会跟我说,告诉你吧,萍儿跟几个同学去大后方

    啦,走得好啊,年轻人就是比我们这些老东西有志气,他们才不窝在北平当亡国奴呢,哟,对了,梦云啊

    ,你怎么没走?是秋萍她们瞒着你,没跟你说?这可不应该呀,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罗梦云觉得自己的眼泪快要止不住了,她困难地说:“我知道了,杨伯伯,燕大的很多同学都走了,秋萍

    她们……和我……不是一批,我……马上也会走,杨伯伯,我今天……是向您告别来的,您……您要多保

    重……”罗梦云终于忍不住了,她泪如泉涌。

    杨易臣却以为她是来向自己告别的,女孩子爱哭,这也正常,况且是要到大后方去,这中间隔着千山万水

    ,以后再回来也不知哪一年了。他安慰着罗梦云:“闺女啊,别哭,你们都大了,翅膀也硬了,不能总在

    父母跟前儿守着,总要飞出去见见世面,别哭,来,擦擦眼泪,到了后方你要是见着萍儿,让她记着给家

    捎信儿,告诉她,只要我闺女好好的,我这把老骨头随便埋哪儿都成,我就不信他小鬼子能把北平老百姓

    全杀干净。”

    罗梦云哽噎着,不住地点头:“杨伯伯,我记住了,我和秋萍是好朋友,我们会互相照应,您……也要好

    好照顾自己,等我们回来……”

    杨易臣慈爱地摸摸罗梦云的头:“闺女,放心大胆地去吧,别惦记我们,路上要小心。”

    走出杨家小院,当罗梦云确定杨易臣没有跟出来时,她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梦云,你怎么了?”

    罗梦云抬起头,泪眼婆娑的发现方景林穿着警服站在她面前。

    这一带是方景林的责任区,他每天都要从这里走几个来回,杨秋萍遇难后,他很关注杨易臣家的动静,生

    怕杨易臣从哪儿得知女儿惨死的消息酿出大问题,同时他也在观察敌人是否继续对杨家进行监视。

    罗梦云哭得说不出话来,她指一指杨家的院门,方景林立刻就明白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梦云,这

    里不宜久留,你马上离开这里。”

    罗梦云在悲痛中突然感到很无助,她希望和方景林呆一会儿,缓解一下自己的情绪,她擦着眼泪问:“你

    怎么也在这儿。”

    方景林警惕地四下里望望回答:“我也在关注杨家,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已经关照了邻居们,千万

    不要把杨秋萍的事告诉老爷子。”

    罗梦云感激地望着他,心想,这个男人真细心,也很善良,他每天的工作够繁重的了,居然还会在这些事

    上用心思。

    “景林,你现在可以和我谈谈吗?”罗梦云问。

    方景林干脆地说:“这里绝对不行,一个小时后我们老地方见,我帮你叫辆洋车,我随后就到。”

    方景林陪罗梦云走出胡同,远远瞧见文三儿拉着空车走来,方景林叫住文三儿,扶罗梦云上了车才转身离

    去。

    文三儿拉着罗梦云小跑起来,边跑边和罗梦云闲扯:“罗小姐,您也认识方爷?”

    “是呀,我们早认识,怎么了?”

    “方爷可是好人哪,要不是方爷,我文三儿这条命早玩完啦,就冲这个,方爷就是文三儿的大恩人,方爷

    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罗小姐,今个儿我不收车钱。”文三儿絮絮叨叨地表达着对方景林的感激。

    “哪能这样?你们拉车可不容易啊,我怎么能白坐车?文大哥,你还没有告诉我,方景林为什么是你的恩

    人呢?”罗梦云不解地问。

    “嗨!一言难尽,鬼子刚进城那会儿我差点儿让人一枪毙了,要不是方爷……”

    方景林把手头的事安排了一下,便赶到中山公园,公园里冷冷清清的,没有几个游人,他远远看见罗梦云

    从社稷坛的大门里向他走过来。

    罗梦云好像刚刚痛哭过一场,满脸的泪水还没来得及擦去。方景林默默地迎上前,他知道杨秋萍的死使罗

    梦云格外悲痛,她俩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罗梦云一时还无法从悲痛中解脱出来。

    方景林掏出手帕递给她,充满温情地轻声说:“梦云,哭有什么用?我们该替杨秋萍报仇才是。”

    罗梦云正在想那天看见杨秋萍时的惨状,她竟然被粗大的铁钉活活钉在门板上,简直令人发指。罗梦云难

    以想象,杨秋萍是如何挺过那些酷刑,这需要承受多么巨大的痛苦?每当想起这些,罗梦云就禁不住浑身

    颤抖,她突然感到,在一场残酷的战争中,面对如此残暴的敌人,作为一个女人是多么的无助,多么的恐

    惧……

    罗梦云呆呆地看着方景林,她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是可以依靠的,他总是这样沉静如水,这样充满理性,罗

    梦云感到自己无法克服那种来自女人天性的软弱,她需要有个男人的胸膛可以依靠,这没什么可丢脸的,

    自己本来就是个弱女子,罗梦云顾不上矜持,一头扑进方景林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方景林没有精神准备,他被罗梦云的举动震惊了,自从认识罗梦云后,方景林始终认为她是个坚强的共产

    党员,也是个坚强的女性,可眼前的罗梦云居然变成一个软弱无助的女人,这使他很惊讶,他轻轻抱着罗

    梦云,心想,这样也好,这才更像个女人。

    罗梦云终于平静下来,她不好意思地从方景林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对不起,景林,我刚才有些失态,你

    不要在意。”

    方景林有些动情:“我当然在意,你在我心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我不想乘人之危。”

    罗梦云望着他,口气中带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你说过,我这个人书生气太重,还不够强悍……”

    罗梦云用手捂住他的嘴:“景林,你别说了,我只能说,以前我不太了解你,你要原谅我,好吗?”

    方景林奇怪地问:“是什么原因使你改变了对我的看法?”

    “别问,我不告诉你!”

    当罗梦云知道方景林从日本宪兵的枪口下救了文三儿时,她竟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在她的印象里,方景

    林不是个强悍的男人,他白皙的脸上总显出几分文弱,无论是和谁说话总是彬彬有礼,他身上的那股书生

    气总是和警察的身份形成强烈的反差,若是不穿警服,谁都以为方景林是个教书先生。罗梦云简直难以想

    象,方景林在日本宪兵的枪口下会如此强硬,如此勇敢,这一英勇的举动只是为了救一个身份卑贱的车夫

    ,罗梦云不得不对方景林刮目相看,并为自己以前对他的误解感到羞愧。

    想是这么想,但罗梦云不打算把这些想法告诉方景林,她只想对方景林说,她同意和方景林调整一下关系

    ,从此以后,他们不仅仅是同志,还是恋人。

    天津站站长王天木是东北人,东北讲武堂毕业,做过保定军校教官,到日本留过学。后来戴笠组织“十人

    团”,把王天木拉了进来,王天木成了戴笠最信任的部下。1932年初戴笠秉承蒋介石的旨意成立天津站,

    首先想到了王天木,便派他以郑士松的化名打进了天津英租界。

    王天木是个圆脸,又白又胖,在英租界里住长了,养成了一身洋毛病,喜欢喝咖啡吃西餐,平时总是西装

    革履,洋派十足,看上去就像个银行家,谁会想到他竟是一个老牌特工。

    王天木风流倜傥,私生活方面乱得一塌糊涂,身边的女人像走马灯一样换得很勤,他犒赏部下的方式是介

    绍女人,谁的工作有成绩就会得到一个漂亮女人。陈恭澍调走时将徐金戈和杨秋萍的事告诉了王天木,要

    他关注徐金戈的表现,陈恭澍认为徐金戈作为一个特工人员是不够格的,他的心理素质较差,好感情用事

    ,这种人在关键时刻有可能坏事。王天木却不以为然,他欣赏徐金戈的才干,很想把他留在天津站工作,

    至于徐金戈与杨秋萍的恋情,王天木则认为徐金戈还年轻,对男女恋情还有些理想主义色彩,随着阅历的

    增加,徐金戈会成熟起来。

    当徐金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痛不欲生时,王天木指示手下谁也不要打扰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王

    天木表示理解,但这段感情总会过去,一个男人要做大事,不能陷在感情里,给他个几天时间就差不多了



    王天木想错了,徐金戈不是那种轻易动感情的人,可是一旦动了感情却惊天动地,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到

    了第四天,王天木为徐金戈找了个漂亮女人,直接送进徐金戈的房间,本指望那女人能把徐金戈从痛苦中

    解脱出来,谁知徐金戈却异常暴躁,一脚将这女人从房间里踢了出来……

    王天木很生气,决定找徐金戈谈谈。

    “老弟,你这种状态可不太好,杨秋萍是我们的同志,她的牺牲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很难过,可你想过没有

    ?战争总是要死人的,从民国二十六年起我们牺牲了多少人?杨秋萍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也许明天你我也

    会牺牲,我们就是干这个的,这一点你要想明白。”王天木推心置腹地说。


    徐金戈沉默半晌才说出一句话:“干这行谁也不怕死,可不该死得这么惨……”

    王天木的眼睛眯缝着,显出一丝狰狞:“你应该想到,日本人的刑讯手段的确很厉害,我们一旦被俘后果

    是可以想象的。但你想过没有?刑讯逼供是这行的规矩,我们军统也不能免俗,日本人落到我们手里也是

    一样,我就曾经在审讯室里活剥过一个日本特工的人皮,那个家伙死得也很惨,想想这些你心里可能会好

    受一点。”

    “杨秋萍说过,她不怕死,就怕被俘,她……真是怕,甚至连手枪的保险都不关,生怕遇到紧急情况时来

    不及开保险自杀,可怕什么就来什么,到头来她还是被俘受尽酷刑而死,这大概就是命吧,早知道这样,

    我说什么也不会让她参加行动。”徐金戈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老弟,听我一句劝,女人有的是……”

    徐金戈固执地说:“可杨秋萍只有一个,她死了,从此这世界上没有女人了。”

    “可你总要工作,不能因为这件事就消沉下去,这可不像你。说吧,你要怎样才能恢复状态?”王天木有

    点儿急了。

    “给我几天假,我想回趟北平,行吗?”

    “嗯,说说你的理由。”

    徐金戈杀气腾腾:“干掉黑田,给杨秋萍报仇!”

    “老弟,这恐怕不可能。”王天木转身走出房间。

    几天以后,戴笠的电报到了,命令徐金戈调离北平站,前往武汉报到,那里正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大会

    战,战役6 月初在武汉外围展开,日军前后投入武汉作战的兵力达三十五万余众,中国参战的部队则达到

    一百三十个师,约一百万人。整个战事从长江沿线展开,扩及大别山麓,赣北南浔铁路以及武汉近郊,纵

    横数千里。会战时间之长、参战兵力之多、规模之大,是抗战期间任何一次战役所不能比的,也是中国近

    代军事史上最大规模的战役之一。

    徐金戈服从了命令,他渴望着走上战场浴血杀敌,他本来就应该是个陆军军官,若不是命运的捉弄,徐金

    戈现在可能是野战部队的少校营长,手下统领着几百号弟兄。

    方景林和罗梦云的事也搁了浅,因为罗梦云接到上级指示,要她在11月底撤离北平,并做好远途跋涉的准

    备。为此方景林和罗梦云都猜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很有可能是延安。

    自从上次两人在中山公园的谈话后,罗梦云对方景林产生了一种依恋感,她发现方景林从骨子里是个感情

    奔放、细腻浪漫的人,在党内同志中这样的人并不多见。罗梦云和一些工农出身的同志虽然也能和睦相处

    ,但毕竟没什么共同语言,尽管她努力、主动和这些同志搞好关系,可由文化和出身带来的差异是无法消

    除的。唯有与方景林谈话可以给自己带来愉悦,他看过很多书,而且有独立思考能力,他参加革命的目的

    很明确,是为了寻找真理,寻找一条救国救民之路,建立一个公正、自由的社会,这和有些人因为生计问

    题而参加革命不属于一个层次。平心而论,罗梦云更喜欢这种理想主义者,就像俄国的十二月党人,并非

    出于自己的阶级利益去反抗暴政。

    罗梦云决定和方景林作进一步接触,以便好好了解一下这个男人,她现在对方景林充满了爱恋。

    没想到事情还没有开始却要结束了,上级的指示使罗梦云感到很突然,她发现自己对北平还是很留恋的,

    毕竟她出生在这里,北平有她的父母、亲友和同学,更令她难以割舍的是那个方景林……

    临行的前一天,两人又在中山公园见了面,这一次见面并不是为了工作,而是纯粹的私人会晤,也是严重

    违反地下工作纪律的,但这两个党龄都不算短的青年却顾不上纪律的约束了。

    罗梦云轻挽着方景林的胳膊,两人并排走着默默无语。

    罗梦云的心中充满了忧郁,她不知该说点什么,沉默半晌才轻问一句:“景林,你怎么不说话?”

    方景林答非所问地低吟:“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罗梦云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景林,别这么说,我还会回来的……”

    方景林仰望苍穹道:“梦云,我心里很清楚,我们都是小人物,谁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更何况现在是

    战争时期。”

    罗梦云下了决心:“景林,我有个要求。”

    “说!”

    罗梦云鼓起勇气说:“你等我,等我回来,在这期间……不要和其他女人来往……”

    方景林静静地望着罗梦云:“要是我牺牲了……”

    罗梦云一把捂住他的嘴,抢先说道:“如果我牺牲了,请找到我的坟墓,在墓前放两朵玫瑰,你应该记得

    ,一朵黄色的,一朵是红色。”

    “哦,你还记得‘泪泉’的故事?”

    “怎么会忘呢?大概从那天起我就对你有了份牵挂,景林,你答应我好吗?”

    方景林点点头:“我答应,包括那两朵玫瑰。”

    罗梦云轻声朗诵普希金的诗句:“爱情的喷泉,永生的喷泉!我为你送来两朵玫瑰。我爱你连绵不断的絮

    语,还有富于诗意的眼泪……”

    “哦,你把《巴赫奇萨赖的泪泉》看完了?”

    “我几乎快背下来了,真美。”

    方景林微笑道:“诗的意境和战争氛围简直南辕北辙,到了那边你要谨慎,小布尔乔亚情调是要受批判的

    ,要学会保护自己,要格外注意。”

    “知道了,景林,还有件事……”罗梦云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

    “说嘛。”

    “我有点儿……有点儿说不出口,可明天我就要走了,再不说就……就没机会了……我还是说吧……”

    “梦云,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想让你……吻吻我……”罗梦云的脸上烧得通红。

    方景林如梦初醒,他一把将罗梦云抱在怀里,罗梦云热烈的嘴唇已经迎了上来,两人的嘴唇胶着在一起,

    四周的景物似乎旋转起来……

    注释:①“出幺蛾子”是北京方言中出花招儿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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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3 18:44:5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战争已经进行了七个年头,据说国军在西南一带守住了战线,日本人打不过去,国军也打不回来,双方就

    这么干耗着,此时北平的市民们觉得战争似乎已是很遥远的事了。

    在文三儿的意识中,这场战争早在民国二十六年29军撤出北平时就结束了,至于南方正在进行的战争,文

    三儿觉得那好像是另外一场战争,和他关系不大。在文三儿心中,打仗的直接后果就是混合面的问题,仗

    打败了就得吃混合面,反过来说,那就该让日本人吃混合面。

    文三儿很纳闷,照理说都当亡国奴了,要吃混合面也该大家一起吃,蹲茅房的时候谁也别笑话谁,大伙儿

    一块儿攥拳头使劲,可他发现并不是人人都吃混合面,有些人活得相当滋润。

    每当夜幕降临时,东安市场的“吉祥”戏院、大栅栏的“广德楼”照例是灯火辉煌,梨园名角儿纷纷粉墨

    登场,台下捧角儿的主儿比以前一点儿也没见少。东单三条“泰安红楼”的俄式大菜照样有人吃,到中山

    公园“来今雨轩”品尝法式口蘑鸡的阔人去晚了还订不上座儿。更红火的是八大胡同,每天迎来送往

    ,车水马龙,卖笑的婊子阵容比战前扩大了一倍。

    北平的八月是最难熬的,日头毒得能把人油烤出来,文三儿干脆连汗褟儿都省了,拉车时上身光着脊梁,

    下(禁止)只穿条裤衩,只是远远看见警察过来才穿上号坎。文三儿从陶然亭拉一个客人去韩家潭,客人下

    车进了“庆元春”,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韩家潭是八大胡同中最著名的一条胡同,明朝时有凉水河支流在此积水成潭,先取名寒葭潭;后有清内阁

    大学士韩少元住这儿,就改叫了韩家潭。别看文三儿没正经逛过窑子,可提起八大胡同的各家妓院他却很

    门儿清。韩家潭的“庆元春”是一等妓院中名气最大的,这是个中西合璧的二层小楼,门楣上端有乳白色

    电灯,灯罩上有红漆书写的“庆元春”字号,周围还挂有成串的彩灯,门框左右各挂一块长方形铜牌,上

    有红漆书写的“一等”二字,下面是竖写的“清吟小班”字样,门楣上还挂着红绿彩绸,垂向两侧,门外

    墙壁上挂着的铜牌上写有窑姐的花名儿。

    “庆元春”的头牌姑娘小玉春住在楼上的一处豪华套间里,外间是个大客厅,全套法国路易十五风格的家

    具,客厅中央摆着一圈沙发供客人聊天、听音乐,小玉春常用的琵琶挂在墙上,墙角还摆放着一只古筝。

    靠墙的唱片柜顶上放着一台德国“西门子”公司出产的手摇唱机,挨着唱片柜的是一张樱桃木的美人榻,

    唱机的铜喇叭里传来肖邦的《夜曲》……

    扮成嫖客的徐金戈和助手叶兆明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望着小玉春为他俩冲咖啡。这是徐金戈自一九三八

    年撤离北平后第二次潜入北平,他从重庆出发,穿越无数道封锁线,足足走了二十多天才进入北平。

    此次行动还是冲着伪警察局长沈万山来的,这家伙近年来越发不像话,他配合日本特高课又端掉了军统北

    平站的几个秘密联络点,被捕的军统人员除几个扛不住酷刑叛变的人以外,其余的全部被杀害,戴老板对

    沈万山恨得咬牙切齿,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干掉他。临行之前,戴笠亲自向徐金戈交待,此次行动仍然由

    “黑马”负责,你们随时按他的指令行事即可。

    看来刺杀行动选择在“庆元春”妓院,也是“黑马”一手策划的,徐金戈觉得这次行动倒是很省心,不用

    自己费脑子,反正照指令行事即可。

    助手叶兆明是个富家子弟,战前曾在巴黎留学,也游历过不少国家,他没什么远大抱负,对名牌大学的文

    凭毫无兴趣,终日沉浸在声色犬马之中,留学五年,正经的本事没学会,吃喝玩乐倒样样精通,还和一个

    漂亮的法国女郎同居,日子过得颠三倒四,有今天没明天。抗战爆发后,叶兆明突然猛醒,他发现自己尽

    管行为荒唐,可爱国心还是有的,叶兆明当即遣散女友,收拾行装回国,在重庆,叶兆明拜访了宋美龄女

    士,叶家和宋家是世交,宋女士一直很喜欢这个小老弟,为他回国参加抗战感到很高兴。当宋女士问他喜

    欢什么样的工作时,叶兆明毫不犹豫地回答:最冒险的。宋女士微笑着点点头说,那我给你介绍个人。就

    这样,叶兆明和戴老板见了面,抗战初期正是用人之际,戴老板思贤若渴,当即批准叶兆明加入军统,并

    保送军统局所办息烽训练班学习,叶兆明毕业后被分配到徐金戈所在部门担任他的助手。

    徐金戈对这个助手还是很满意的,叶兆明身手一般,但精通四国语言,熟悉欧洲文化,对上流社会各种礼

    仪更是烂熟于胸,更难得的是,此人生性极好冒险,具有非凡的勇气,并具备良好而稳定的心理素质,似

    乎从来不把自己生命当回事。徐金戈曾带他去上海执行过几次刺杀任务,叶兆明在行动中表现出过人的勇

    敢。一九三九年圣诞夜,徐金戈、叶兆明等几个军统特工在上海西区兆丰公园附近的夜总会袭击了汪伪政

    权的官员以及汪伪情报机构“76号”的特工,时值圣诞之夜,军统投敌人员陈明楚及“76号”的特工人员

    正在夜总会的酒吧舞厅里饮酒作乐,叶兆明率先冲进夜总会,向人群一阵扫射,陈明楚当场毙命,保镖们

    来不及掏枪,顷刻间当场被撂倒了七八个。在徐金戈等人的掩护下,叶兆明乘混乱跳上备好的汽车迅速脱

    离了现场……徐金戈等人到达安全地点后却找不到叶兆明,原来他趁这会儿工夫又勾搭上一名富商小姐一

    起参加圣诞舞会去了,而舞会的地点只和刺杀现场隔着一条街……一个从没吃过苦,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

    的富家子弟,能有此等勇气,殊为难得。

    此时叶兆明把一个牛皮提包挪到两人脚下,凑近徐金戈耳语:“武器我已经检查过了,子弹也上了膛,注

    意!我没有关保险,随时可以击发。”

    徐金戈微微点头,他打量着室内的陈设向小玉春恭维道:“玉春小姐不愧是洋派女性,这客厅里的家具我

    敢说全北平也没几套。”

    小玉春把两杯咖啡放在茶几上说:“先生过奖了,家具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如今的北平不需要鉴赏家,能

    吃饱肚子就不错了。”

    叶兆明一副见多识广的口吻:“路易十五风格也称洛可可风格。法王路易十五执政期间是18世纪,那时形

    成了以女性为中心的法国沙龙文化,由于是少数人的社交活动,所以在空间比较小的房间里,洛可可风格

    的家具体形较小,也更趋于女性化设计。玉春小姐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人,选配的家具都能表现出女主人的

    高雅。”

    小玉春惊奇地看了叶兆明一眼道:“这位先生留过洋吧?竟然对欧洲文化如此熟悉。”

    叶兆明反问道:“玉春小姐显然也受过西式教育?从室内陈设到喜欢的音乐,还有喝咖啡的习惯都能表现

    出来。”

    小玉春客气地回答:“先生好眼力,我在杭州文德女中读过书,那是所教会学校,不好意思,让先生见笑

    了。”

    叶兆明以一种玩世不恭的口气说:“可我不明白的是,玉春小姐既然受过西方教育,至少也该是个‘茶花

    女’,怎么会做了‘杜十娘’在八大胡同安身?是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吗?还是出于某种生理原因?”

    “先生,到这里来的男人目的都很明确,很少有先生这种带有强烈好奇心的人,敢问先生是什么人,是告

    诫我‘非礼勿行’的孔夫子?还是爱上茶花女的阿尔弗来德?先生不觉得到这种地方来讲‘礼’有些荒唐

    ?您要求一个风尘女子去读《烈女传》吗?”小玉春被叶兆明的挑衅激怒了。

    徐金戈见两人谈僵了,连忙打圆场:“玉春小姐,我这位弟兄不会说话,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我们是生

    意人,四海为家,这次到北平办事,听朋友们说‘庆元春’的玉春小姐色艺双绝,名震北平,我等俗人纵

    是千金也难买一笑,我这兄弟不相信,非要来一睹芳容,至于费用嘛,全凭小姐一句话,我们决不还价。




    “真对不起,我今天约了朋友,他一会儿就到,这位先生的美意我心领了,我看还是再约时间吧。”小玉

    春冷淡地敷衍道。

    徐金戈心中狂喜,看来“黑马”的情报绝对准确,沈万山马上就到,只要他踏进“庆元春”的大门,今天

    就别想活着出去,“黑马”为徐金戈选择的这个刺杀地点简直太妙了。

    叶兆明摆出一副轻佻的嘴脸对小玉春说:“没关系,等您那位朋友来了,我会和他商量,毕竟大家要按规

    矩办,出钱多的一方自然要优先考虑,您说呢,玉春小姐。”

    小玉春冷冷地回答:“如果二位有这个胆量,你们可以等等看,不过……我这位朋友脾气不大好……”

    叶兆明嬉皮笑脸地说:“他又不是老虎,还能把我吃了?”

    “庆元春”门外的街道上是车夫们等座儿的“车口儿”①,车夫们各自坐在自己的车斗里正聊得欢。文三

    儿凑过去一瞧就乐了,这哥儿几个他都认识,有和自己同一车行的赵二傻,有果子巷“正泰”车行的袁金

    喜和魏良才,有住在山涧口的张广福,除了这几位,还有个不认识的车夫,这人四十多岁,一脸胡茬子,

    除了身上穿的那件号坎还新一些,其余的衣服都是破破烂烂的。这几位一见文三儿也来了精神,都七嘴八

    舌地和文三儿打起招呼,语言颇为不雅。魏良才做出一副惊喜的样子喊:“哟,文三儿啊,你可是我亲舅

    舅,我舅舅来啦。”

    别以为魏良才打算认文三儿当长辈,这是北平下层人骂人的圈套,上来就亲热地管你叫舅舅,你还以为占

    了什么便宜,紧跟着旁边就有人说话了,一句话就把你装进去。

    果然,这时站在一边的袁金喜说:“老魏啊,我×你舅舅。”

    赵二傻也起哄道:“文三儿,老没见了,听说你娶媳妇了,还是个八十多岁的黄花闺女,有这事儿吗?”

    车夫们哄笑起来。

    文三儿一点儿也不恼,他乐呵呵地回嘴道:“文爷最近有点儿背,是要饭的掉了棍儿——受狗欺呀。”文

    三儿在嘴上从来不吃亏,就这一句,把在场的几位都骂了。

    这时那个半天没吭声的车夫说话了:“别价呀哥们儿,怎么把我也捎上啦?我可没招你呀。”

    文三儿赶紧赔不是:“唉哟老哥,您甭误会,我可没说您,您也瞅见了,是这帮孙子先拿我打镲,我们哥

    们儿之间逗惯了。老哥,我看您眼生呀,是新入行的?”

    赵二傻介绍:“这是老王,早先住东直门外下关,最近才搬到南城住,你当然没见过。老王,我来引见一

    下,这是文三儿,您可得留神,这孙子打小就不是只好鸟儿,对啦,您家要有什么大姑娘小媳妇的可得藏

    严实点儿,文三儿长了一狗鼻子,闻着味儿就能寻上门去。”

    “赵二傻,我×你大爷。”文三儿骂道。

    老王客气地说:“哥们儿,兄弟我初来乍到,到南城来混碗饭吃,还得指您多照应。”

    “客气啦,客气啦,南城地面儿上有什么事儿您言语。”文三儿大包大揽地说。

    魏良才是给“庆元春”当红窑姐小玉春拉包月的,他的洋车显得很气派,车两侧安着脚铃,是进口的洋货

    ,坐车人用脚一踩就丁丁当当响起来,车前的大灯和车后的尾灯都是烧电石的,车把上有个铜喇叭,车厢

    是圆形的,上面涂着紫和黑两种颜色的油漆,车身上还包着白铜活儿。坐这种车都是有些身份的人,在虎

    坊桥的“西福星”洋车行,这种车的标价为一百七十五元。

    文三儿先是假意夸魏良才的新车,魏良才不大禁夸,才几句就咧着大嘴乐了,文三儿的话锋一转,拿老魏

    开起心来。他问魏良才那个小玉春长得什么模样,老魏说:“一个鼻子俩眼儿呗,别看咱见天儿给她拉车

    ,也没太仔细瞧过。”

    文三儿坏笑着给老魏出主意:“没仔细瞧过?那是因为她坐在你后面,你屁股上虽说有眼,可那是有眼无

    珠,看不见东西。文爷教你一招儿,下次拉上她你就找个窄点儿的死胡同钻进去,走到头才假装发现走错

    了路,胡同太窄又没法调头,怎么办?这时候你就转过身来,和她脸对脸地把车倒回来,保管让你瞧个够

    。”

    车夫们哄笑起来。这时见一辆黑色“福特”牌轿车开进胡同,左右车门的踏板上还站着两个穿黑色警服挎

    着盒子炮的马弁。汽车停在“庆元春”的门口,马弁拉开车门,里面钻出个矮胖的中年男人,那人似乎漫

    不经心地向车夫们扫了一眼,文三儿等人都吓得住了嘴,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看样子这是个不好惹的主

    儿,别的甭说,就冲他看人的眼神,透着一股阴冷的凶光,给人一种感觉,谁要是犯在这人手里,不死也

    得脱层皮。

    那个人和马弁进了“庆元春”后,老魏才敢抬起头来:“哥儿几个,知道这人是谁吗?”

    赵二傻“呸”地吐了口唾沫:“当官儿的呗。”

    老王咂巴着嘴说:“啧,啧,这人瞧着官儿可不小,又是汽车又是护兵的,谱儿够大的。”

    老魏说:“这人可不是一般的官儿,这是警察局长沈万山,和我们小玉春是相好,自打小玉春靠上他,别

    的客都不接了,您有多少银子都没戏,顶多陪您打打麻将、喝杯茶,想干那个?门儿也没有。哥儿几个,

    咱们可哪说哪了,嘴上把严点儿,这姓沈的可黑着呢,头些日子,日本宪兵队抓了北新桥汪大人胡同‘永

    顺成’粮店的姜老板,说他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据说就是沈万山做的局。我有个老街坊和姜老板沾点儿

    亲,说姜老板被抓的前一天还和沈万山搓了几圈儿麻将,那天姜老板手气好,愣是赢了沈万山五百块大洋

    ,沈万山当时阴着脸走的,第二天姜老板就出了事……”

    文三儿幸灾乐祸地说:“姜老板我见过,胖子,中不溜儿的个儿,老挺着个肚子,没见他系过裤腰带,总

    用两根带子吊着裤子,人五人六的,都是钱烧的,这回可褶子啦,宪兵队是闹着玩的吗?也该让这些有钱

    的主儿尝尝滋味啦。”

    老魏继续说:“姜老板在沙滩红楼的日本宪兵队地牢里溜溜儿呆了三个月,老虎凳,辣椒水儿挨个儿尝了

    一遍,沈万山这时候才出面做好人,保出了姜老板,为这事儿,姜家不知花了多少钱,没有上万也有个几

    千,人出来了,姜老板也倾家荡产了……”

    沈万山进了“庆元春”的大门就直接上了楼,他的两个马弁照例留在一楼会客室,由老鸨负责招待。身体

    肥胖的沈万山顺着楼梯爬到二楼时已经气喘吁吁了,当他抬起头准备进入二楼走廊时,却发现迎面站着两

    个穿长衫、戴礼帽的男人,沈万山心中一惊,额头上一下子渗出冷汗来,他分明看见那两人手里都举着二

    十发弹匣的驳壳枪,沈万山心里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他来不及多想,闪电般地将右手伸向腰间的枪套……

    然而晚了,徐金戈和叶兆明的枪口吐出长长的火焰,爆豆般的枪声响起来,沈万山的身体在弹雨中抽搐着

    滚下楼梯,此时套房中的小玉春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正在一楼会客室的两个马弁反应奇快,在枪响的一刹那便迅速拔枪在手,向楼上扑去,此时徐金戈和叶兆

    明正顺着楼梯跑下来,两方在楼梯拐弯处相遇,便同时开了火,近距离的枪战没有赢家,经验老到的徐金

    戈一个短点射将三发子弹打进一个马弁的额头,而对方子弹也射入了他的大腿……另一个马弁的出枪速度

    显然比叶兆明快,叶兆明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两发子弹已经打进他的胸口,那家伙身手很是了得,在子

    弹出膛的同时身子便跃过楼梯扶栏跳到一楼,回身又是一个长点射,趁徐金戈躲避的一瞬间蹿出“庆元春

    ”的大门……

    徐金戈回身看看叶兆明,他已经栽倒在楼梯上,胸前赫然排列着两个弹孔,鲜血在不停地涌出伤口。徐金

    戈试了试他的鼻息,无奈地摇摇头,然后一瘸一拐地追出大门……

    文三儿等人正在谈论沈万山,就听见“庆元春”的大门里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夜晚的枪声显得格外震耳瘆

    人,车夫们都吓愣了,他们呆呆地站在墙根儿下,眼睛都死死盯着大门,谁也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文三

    儿站的位置离大门最近,他看见一个人影敏捷地蹿出“庆元春”大门,这人手里拿着一支驳壳枪,边跑边

    回头向大门里射击,枪口发出的火焰在暗夜中显得很醒目,灼热的弹壳蹦溅在地上又弹了起来……文三儿

    被吓得抱住脑袋蹲在自己的洋车前,一动不敢动,他认出开枪的人是沈万山的一个马弁,刚才连沈万山在

    内一共进去三个人,而现在却只跑出一个,他们显然是遭到了袭击,是谁在追杀他们?胆子也太大了。
    就在文三儿一愣神的工夫,“庆元春”的大门里火光一闪,随着两声枪响,那个马弁的身体猛地痉挛起来

    ,他摇晃了几下就一头栽倒……文三儿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近距离的枪战,他吓得腿都软了,正不知

    如何是好,却发现赵二傻、魏良才等人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没命地蹿出了胡同。文三儿连想也没想,也跟着

    拔腿就跑,他刚跑出几步又猛地想起自己的车,逃命固然要紧,可要是把车丢了也不是闹着玩的,孙二爷

    还不扒了他的皮?就在文三儿回身拉车的工夫,“庆元春”的大门洞里一瘸一拐地跑出一个人,那人右手

    拎着手枪,左手捂着大腿,鲜血从指缝中流淌下来,他艰难地爬上文三儿的洋车,朝文三儿一挥手低声道

    :“快跑!”

    文三儿战战兢兢地哀求道:“长官,您饶了我吧,我是个臭拉车的,这不关我的事儿呀。”

    那人火了,他一抬手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文三儿的脑门低吼道:“快走!不然我打死你……”

    他的话音没落,文三儿已经拉着车蹿出了胡同口,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文三儿实在是太怕那人手里的

    枪了,他边跑边回头看看这位强行坐车的人,总觉得后背冷飕飕的。那人只是简短地吩咐了一句:“去香

    厂路‘新世界’,快点儿。”

    文三儿嘴里应着,脚下拼命地跑着,他心里盘算,从韩家潭胡同到香厂路“新世界”大楼顶多只有一里地

    ,转眼就能到,只要这位爷下了车,天大的案子也跟他无关了,他情愿不要车钱。文三儿这么想着,已经

    跑出了陕西巷口,正要横穿马路进入万明路北口时,迎面跑过来两个日本宪兵,他们显然已经发现坐在车

    上的刺客,这人太显眼了,浑身是血,手里还握着枪,别说是日本宪兵,就是个普通老百姓也能认出这是

    个受了伤的刺客。两个日本宪兵用日语大叫着,边跑边掏枪,受伤的刺客没有丝毫的惊慌,他抬手就是两

    枪,子弹从文三儿的脑袋上飞过去,准确地击中了两个日本宪兵的额头,他们被子弹强大的冲击力打得仰

    面飞出去……

    位于香厂路的“新世界”大楼是座外观呈环形的五层大楼,形状与轮船颇为相像,是仿造上海“大世界”

    而建造的,始建于1913年,由前九门提督陈光远投资,英国人包工建造,1918年开业。当时成为京城的一

    大胜景,娱乐业的龙头老大,直到1928年国府南迁,“新世界”才冷寂下来,最后竟倒闭关张。文三儿在

    “新世界”鼎盛时期经常拉客人来此娱乐,对这里很熟悉,不过他从来没有进去过,与其花那三十个铜板

    的门票钱还不如去买二两酒喝。

    文三儿拉着刺客狂奔到“新世界”大楼时,迎面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停下,车上下来两个穿西服的汉子将

    受伤的刺客扶进汽车,那刺客在钻进车门之前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回头对文三儿说:“兄弟,你叫什么名

    字?”

    文三儿哈哈腰道:“长官,我叫文三儿,是南横街‘同和’车行的,我们老板是孙二爷。”

    那人说:“好,我记住了,你听着,照理说你救了我的命,我该好好感谢你才是,可我现在身上没有钱,

    这样吧,如果抗战胜利后我还活着,我会专程来找你,兄弟,谢谢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汽车开走了,文三儿呆呆地站在路边发愣,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刺客他肯定见过,那次在永定门的城门

    洞,就是这个人救了自己,若不是他提醒自己向日本兵鞠躬,文三儿很可能当场就被日本兵用刺刀捅死了

    ,这人姓什么来着?对了,姓徐,就是这个老徐。

    过了几天,文三儿听一个客人说,报纸上都登了,警察局长沈万山和两个马弁在韩家潭胡同的“庆元春”

    同时遇刺身亡,据称,刺客为两人,在枪战中一名刺客中弹身亡,另一名刺客负伤在逃。据一个勘察过现

    场的警察私下透露,这是连环案,当刺客得手逃走后,“庆元春”又遭到第二次袭击,在这次袭击中,老

    鸨、门房及(禁止)小玉春被枪击身亡,沈万山的皮制文件包失踪,据案件调查人推测,这两起刺杀案为

    同一组织所为,其行动计划极为周密,第一批凶手负责打死沈万山和马弁,然后迅速脱离现场,而第二批

    凶手的目标很可能是沈万山的文件包,至于被杀死的小玉春等人是凶手为消灭目击者所做的杀人灭口行为

    。目前,北平警方及日本宪兵队正在全力追捕,据警方发言人称,此次刺杀行动极有可能是重庆方面军统

    人员所为……

    徐金戈是带伤撤离北平的,在刺杀沈万山的行动中,他的搭档叶兆明中弹身亡,他自己腿部中弹,因流血

    过多险些丧了命,沈万山那两个保镖也是高手,若不是徐金戈以逸待劳,突然出手,谁死谁活还说不定呢

    。事后徐金戈回忆起这次行动的细节,不得不佩服那个从未露过面的“黑马”,此人的计划极为周密,他

    把接应脱身的汽车安排在香厂路的“新世界”大楼的确是个高招儿,因为韩家潭胡同的位置处于密如蛛网

    的小巷区,汽车在这种地形下很难迅速撤离,对方如果反应迅速,只需在几个主要出口设下障碍,那么刺

    客只有束手就擒了。这匹“黑马”的确是个特工高手,行动计划安排得丝丝入扣,徐金戈刚刚撤离现场不

    到两分钟,隐在暗处的“黑马”就发起了第二次袭击,不仅拿到沈万山的公文包,还果断地将一切目击者

    全部干掉,达到了灭口的目的,然后从容隐去。此人到底是谁?看来军统局内藏龙卧虎,人才济济,也许

    是一个平时不起眼的同事,徐金戈还曾经和他一起喝过酒,由于军统内部的严格纪律,同事们之间几乎没

    有任何沟通,也不可能有朋友,徐金戈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神秘的“黑马”是谁。

    至于助手叶兆明的死,徐金戈没有太多的伤感,干这行的人最忌动感情,他认为叶兆明是条好汉,但就一

    个特工而言,他不过是尽了职责而已,徐金戈把这次行动得到的全部奖金通过人事部门转交给叶兆明在国

    外的父母,以表示作为同事的慰问,从此他不再用固定的助手。

    徐金戈靠惊人的毅力摆脱了日本宪兵队的追捕,在内线的帮助下撤离了北平。他在天津杨村的秘密据点里

    养了半年的伤,伤刚好就收到“黑马”的指令,要他立刻赶到北平,徐金戈心里明白,“黑马”怕是又有

    新动作了。

    徐金戈到北平已经十几天了,他像一头在丛林里觅食的豹子,正在一点一点地接近猎物,这是个慢活儿,

    绝对急不得。他的猎物不是等闲之辈,而是身怀绝技的日本黑龙会成员犬养平斋。此次行动之前,徐金戈

    查阅了大量关于日本黑龙会和主要成员的背景资料,那个神秘的黑龙会渐渐从暗夜里的迷雾中浮现出来…



    这是日本最大的浪人团体,其前身为“玄洋社”,成立于中法战争之后,由日本浪人平冈浩太郎所创立,

    也是最早在中国进行间谍活动的特务组织。黑龙会出现于1901年,其头目头山满在日本的右翼团体、政界

    、军界和财界都拥有极大的影响,日本军政界的许多著名人物,如土肥原贤二、香月青司、广田等都是头

    山满的得意门徒。黑龙会的宗旨之一是标榜“大亚细亚主义”,极力策动政府侵略中国和朝鲜,它表面上

    是个民间团体,而它的党羽却遍布于日本军政界,在政治上具有极大的势力。黑龙会的总会长头山满没有

    担任过任何官方职务,其原因是日本没有一个官方职务能适合他的超然地位,连首相要找他商量事情,都

    要移尊就教去登门拜访,这种地位没有做官的必要。

    根据徐金戈掌握的情报,犬养平斋是黑龙会派驻中国的重要成员,他在20年代就以浪人身份潜入中国,中

    日两国之间发生的所有重大事件中都有犬养平斋的影子。种种迹象表明,犬养平斋是黑龙会派往中国华北

    搜集情报的总负责人,和日本军部及日本谍报机关是既独立又交叉的关系。徐金戈注意到,犬养平斋虽然

    长驻北平,但他始终行踪莫测,没有人知道他的住址,据军统驻北平站的内线人员报告,犬养平斋曾租下

    西四附近的一个四合院为住宅,但却很少在那里居住,军统情报人员曾试图对他进行跟踪,但由于种种原

    因,都没有结果。犬养平斋以日本浪人的身份广交朋友,上至清朝遗老,下至三教九流,他出手阔绰,一

    掷千金,生活放荡不羁,热衷于声色犬马,在北平的各种圈子里都有人望。还有一条重要情报引起徐金戈

    的注意,犬养平斋最近迷上了斗蟋蟀,经常去南城南横街黑窑厂的“同和”车行斗蟋蟀。

    “南横街”?“同和车行”?徐金戈飞快地在记忆中搜索着,没错,他听说过这些名称,这些信息似乎是

    在无意中进入记忆的,需要仔细想一下。

    以一个特工人员的眼光看,这个犬养平斋绝对是条大鱼,他掌握着黑龙会在中国惨淡经营多年的情报网,

    这个极有效率的情报网独立于日本情报机关之外,十分隐秘。换句话说,假如日本战败,犬养平斋的身份

    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他只是个日本侨民,按照国际法原则,你无法把他列入战犯加以逮捕和审讯,按“黑

    马”的指令,对付犬养平斋最好的选择是秘密绑架或是干脆干掉他。

    徐金戈认为,对于犬养平斋这种危险人物,最省事的办法就是消灭他,对于其他手段他不感兴趣,也没有

    必要使操作复杂化,既然“黑马”给了他两种选择,徐金戈当然要选择最容易的操作方法。

    他终于想起来了,那个形象猥琐,胆小如鼠的文三儿就是“同和”车行的车夫,上次在韩家潭胡同脱险多

    亏了文三儿,他还欠着文三儿一份人情呢。

    孙二爷这几年岁数大了,人也变懒了,每天遛鸟儿,喂蛐蛐儿,喂金鱼的事还是由文三儿代劳。干这些活

    儿也并不轻松,早晨遛鸟儿回来,文三儿先要喂蛐蛐儿,再给蛐蛐儿罐儿里换上新鲜的湿土,不然蛐蛐儿

    会生病。忙完蛐蛐儿的事又该喂金鱼,给金鱼缸换水了。喂金鱼是件麻烦事,金鱼要吃活食儿,文三儿还

    得去金鱼池那儿买鱼虫儿。龙须沟有个老头儿以卖鱼虫儿为生,他每天上午在金鱼池的天坛北墙根儿摆摊

    ,文三儿得到那里去买。他拎着鱼虫儿罐儿从南横街出发,要顶着毒日头走四十分钟才能买到鱼虫儿,这

    滋味比拉车也强不到哪儿去,要不是看在钱的份儿上,他才不干这碎催活儿。

    文三儿在金鱼池买完鱼虫儿就不想动了,他早晨没顾上吃饭,这会儿已经饿得直冒虚汗。他四下望望,发

    现路边有个卖烧饼馄饨的食摊儿,最近北平的市场稍微活泛了些,不少传统食品摊儿又开始恢复了,只要

    有钱就不一定要吃混合面。文三儿摸摸兜儿,一咬牙要了四个烧饼,一碗馄饨,用了不到五分钟就全部倒

    进了肚子,他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儿松开裤腰带,只要是吃饱了饭,文三儿到哪儿都是这套动作,他没觉

    得有什么不雅。在文三儿准备结账时却遇到了怪事,摊主说:老哥,您的账有人替您结了。

    文三儿身子一歪,差点儿从板凳上摔下去,长这么大他还没赶上过这种事儿,天上还真掉馅饼了?文三儿

    连忙四下看看,是哪位爷替他结了账,这一看不要紧,他的一声惊呼顿时就卡在嗓子眼儿里了,他发现上

    次在韩家潭遇见的刺客正大模大样地坐在他的车座上……一股凉气从文三儿的后脚跟向上直冲脑门儿,他

    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眼睛也有些发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徐金戈微笑着和文三儿打招呼:“文三儿啊,好久没见了,我还挺想你的。”

    文三儿本能地感到,这位老兄来找他绝没有什么好事,这烧饼馄饨也不会白吃,和这种人打交道实在是太

    悬,随时有可能惹出大娄子,真他妈邪门儿了,这辈子好事儿从来没赶上过,倒霉事儿倒是老缠着他。

    文三儿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大哥,您来啦?”

    徐金戈笑道:“文三儿,你紧张什么?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包你的车,你不愿意吗?”

    文三儿哪敢说不愿意,他顺从地抄起车把:大哥,您去哪儿?

    “你就叫我老徐吧,好久没来北平了,想在城里逛逛,你随便走吧,去哪儿都行。”

    文三儿拉起车的时候腿还在哆嗦,他生怕这位爷又惹出什么事来,他腰里十有八九掖着家伙,要是碰见日

    本宪兵,这位爷随时有可能掏出家伙撂倒几个,看样子他和日本人有仇,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姓徐的偷

    了驴,让文三儿拔橛子?这种傻事儿他可不想掺和,可话又说回来,不去行吗?惹恼了姓徐的,也照样是

    吃不了兜着走,文三儿还真是左右为难。他想起孙二爷的金鱼还没喂,他得先把鱼虫儿送回车行。徐金戈

    表示无所谓,他反正是闲逛,去哪儿都行,这一路上徐金戈似乎没什么正经事儿,只是和文三儿东拉西扯

    地闲聊。而文三儿见徐金戈不像要惹事的样子,也渐渐地放下心来。

    至于文三儿的嘴,车行里的老伙计们早有评价:这小子心里搁不下事儿,嘴里藏不住话,是叫花子养兔子

    ——人穷嘴碎。从金鱼池到南横街不过四十分钟的路,徐金戈从文三儿嘴里知道了很多他需要的东西。

    徐金戈临走时扔下十块钱,文三儿没见过出手如此大方的人,他当时被一口气噎住,差点儿背过气去:“

    大哥……这……这是给我的?您真是太客气啦,其实用不了这么多,要不您再拿回去五块?”

    徐金戈冷冷地说:“文三儿啊,你知道这钱是什么意思吗?明说吧,就是买你小子这张嘴,把钱收起来,

    给我把嘴闭严喽,你要记着,从今往后不管在哪儿遇见我,都要像不认识一样,除非我找你,听见没有?



    文三儿忙不迭地收起了钱,把头点得像(又鸟)叨米:“我记住了,我记住了,您放心,我不认识您,我压

    根儿就没见过您,我从来就没从您这儿拿过钱……”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说着说着就说秃噜了嘴?什么钱不钱的?对了,你说那个陆中庸喜欢去的茶馆是什

    么字号?”

    “广义轩,在西珠市口大街路北,门脸儿朝南,掌柜的叫……”

    “行啦,行啦,我知道了,我看你话又多了。”

    陆中庸有个习惯,他喜欢在茶馆里写稿子,环境越闹他越有灵感,反之,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报社里专

    门给陆总编准备了一张巨大的樱桃木写字台,奇怪的是,陆中庸只要趴上去就会打瞌睡,这张写字台似乎

    具有催眠效果。

    陆中庸近来心情不大好,他被吓着了,以至于夜里经常做噩梦。他所加入的“新民会”看起来是个亲日的

    民间团体,实际上被日本占领当局牢牢控制着,按日本宪兵队的要求,“新民会”的成员必须要监督举报

    市民中的反日言论及行动,还要定期写出书面汇报。这是件得罪人的事,陆中庸实在不愿意干,他是个胆

    小的文人,谁也不愿意招惹,他只想当日本人的顺民,并不想和自己的同胞过不去,可宪兵队也不是好糊

    弄的,若是不表示一下,日本人会怀疑你的合作诚意。事情是明摆着的,别人都在吃混合面,你陆中庸却

    有特殊配给,大米白面始终没断过,总不能便宜都让你占了,人家要你帮忙的时候自己却一毛不拔?这说

    不过去。

    陆中庸在《京城晚报》时的一个同事经常在私下里议论时局,还偷听重庆方面的广播,有一次和陆中庸一

    起喝茶时还劝他不要为日本人做事,国民政府早晚还会打回来,到那时戴个汉奸帽子实在是不值得。陆中

    庸考虑很久,最后决定行使一下“新民会”会员的职责,他向日本宪兵队举报了这件事,这位同事当即被

    捕。陆中庸本以为此事就算过去了,谁知日本宪兵队竟通知他去审讯室和那位同事对质,因为他拒不承认

    自己的反日言论。当陆中庸在审讯室里见到这位老同事的时候,他被吓得差点儿昏过去,老同事的双腿已

    经被老虎凳压断,他浑身是血,面目血肉模糊不可辨认,一个光着膀子的日本宪兵正在专心致志地用老虎

    钳把他的牙一颗一颗地拔下来……这件事对陆中庸刺激极深,平心而论,他和那个同事无冤无仇,甚至还

    是朋友,他只是想讨好日本人,并不想要老同事的命,谁知后果竟如此严重。陆中庸本是个胆小的人,内

    心里从来没想过和杀人的事沾边儿,他算是明白了,日本人干事就是这么认真,谁哪怕是口头上反对他们

    而并无实际行动,也敢要了人的命。后来陆中庸听说这位同事被宪兵队枪毙了,他当天就发起了高烧,在

    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星期。

    陆中庸知道有很多人恨他,把他叫做汉奸,他对此有不同的理解,什么叫汉奸?都说吴三桂是个大汉奸,

    那林则徐算不算?一个汉人却做了满人的大官,怎么没人说他是汉奸?甚至还被说成是民族英雄。照陆中

    庸看,这两人的区别在于时间上,吴三桂投靠满清早了些,老百姓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他自然要多担些

    骂名,要是晚个几十年,吴三桂兴许就是国之栋梁。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人嘴两张皮,当然是怎么说怎

    么有理,陆中庸才不怕别人的闲言碎语,如今既然是日本人要建立大东亚共荣圈,那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闹不好也像满清入中原似的,二三百年就下来了,中日成了一家人,到那时还有汉奸一说吗?再者说了

    ,也不能排除有些人是出于嫉妒,“新民会”就这么好入?是个人就能参加?非也,日本人也要看看你的

    身份,是不是有头有脸儿,是不是栋梁之材。

    “广义轩”茶馆是陆中庸常来的地方,茶馆的楚掌柜知道陆中庸是《新民日报》的总编,日本人的红人儿

    ,是个惹不起的主儿,于是一心想巴结他,便把靠窗户的那张桌子定为陆总编的专座儿,不管有多少客人

    ,只要陆总编不在,那座儿永远空着。

    陆中庸这两天正为写一篇文章而苦恼,听说在日本的北海道最近挖掘出一座古墓,出土了几个中国南宋时

    期的蛐蛐儿罐儿,上面还有彩绘的春宫图。陆中庸灵感忽至,打算写一篇关于中日两国友谊的文章,题目

    也起好了,叫做《逝去的战争》,听起来很刺激,其实他所说的战争是指远在唐宋时期中国诗人和日本和

    尚之间的蟋蟀之战,陆中庸以此来论证中日两国的友谊交往源远流长。

    陆总编最近脑子不大好使,总像是一盆儿糨子,才写了几行字就卡壳了,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正在抓耳

    搔腮,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问:“对不起,敢问这位可是陆中庸先生?”

    陆中庸转过身来,见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中等个子,穿着一身做工考究,剪裁得体的藏青色三件套

    西装,系银灰色领带,头戴蓝色呢制礼帽,此人看打扮就是个有身份的人,陆中庸连忙站起来,双手抱拳

    道:“在下陆中庸,先生是……”

    那男人自我介绍:“鄙人徐东平,在南京政府财政部供职,此次来北平是因为公事。”

    陆中庸打量着对方:“南京财政部,您是汪先生的人?”

    “在汪先生手下混碗饭吃,惭愧了。”化名为徐东平的徐金戈恭敬地鞠了个躬。

    “哪里,哪里,徐先生过谦了,汪兆铭先生是当今伟人,是中国的一面旗帜,没有汪先生的努力,就没有

    今天中日亲善的局面,鄙人对汪先生是仰慕已久啊。”

    徐金戈做了个手势道:“陆先生请坐,恕我冒昧,刚才我听到茶房称您为陆总编,便猜到您就是大名鼎鼎

    的陆中庸先生,我经常读您的文章,和您神交已久,很佩服先生的学问和文采,愿意和您交个朋友,所以

    就忍不住贸然打扰了。”

    陆中庸听得心里很是受用:“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徐先生,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嘛,如有用得着陆某

    的地方,徐先生尽管吩咐。”

    徐金戈招呼茶房撤去陆中庸的旧茶,换上最昂贵的武夷山“大红袍”,陆中庸道:“真不好意思,让徐先

    生破费了,改日我请您去‘全聚德’吃烤鸭。”

    徐金戈说:“如今这年月,能享受一天是一天,以后怕是享受不到好日子了。”

    “徐先生这话是怎么讲?似乎对时局很悲观呀。”

    “陆先生,您难道不为时局担忧?别忘了,您和我这碗饭都是日本人给的,日本人要是不行了,我们也就

    完了。您听说了吗?俄国人已经逼近柏林了,如果不发生奇迹,希特勒先生恐怕是回天乏力。太平洋方面

    的战事也很糟糕,美国人的轰炸机已经直接轰炸东京了,据您看,日本人还能支撑多久?”

    陆中庸淡淡一笑道:“此言差矣,徐先生大可不必悲观,您只看到了事物的一个方面,因此对时局的估计

    难免悲观,其实不然,对于中国来讲,眼下时局恰如在下的名字,中庸……”

    “哦,愿闻其详。”

    “事情是明摆着的,此次世界大战无非是两大阵营,同盟国对轴心国,这么说吧,不管欧洲和太平洋打得

    有多热闹,不管将来哪个阵营获胜,咱中国都是战胜国。您想想,重庆的蒋先生是同盟国一边的,而南京

    的汪先生则是轴心国一边的,他们两人都代表中国,都是政府,谁打赢了都是中国赢了,割地赔款的事断

    不会发生,胜者王侯败者寇,蒋汪两位先生各押各的宝,各下各的注,输了赢了是他们个人的事,可中国

    还是中国。汪先生的‘曲线救国’确是高招儿,蒋先生的‘抗战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轻言牺牲’也是大有

    深意,就像大街上两个人打架,一个瘦小枯干,一个五大三粗,旁边还围着一群看热闹的。那瘦小枯干的

    主儿只要咬住牙坚持个两三回合,最好还被打得鼻青脸肿,这时就会有人看不下去了,您放心,好打抱不

    平的主儿什么时候都有,一旦有人挺身而出,得嘞,您就用不着打了,自然有人替您出气,关键是头几回

    合您得撑住,不然就没下面的戏了。这蒋委员长玩的就是这招儿,结果怎么样?美国人、英国人、俄国人

    都卷进来了,蒋委员长倒踏实了,他不着急了,和日本人干脆进入了‘相持阶段’。高啊,真是高,蒋汪

    两位先生都是高人,联手玩了个‘中庸之道’,一下子把两大阵营都搁进去啦……”

    陆中庸的高论听得徐金戈一阵犯愣,这种理论他还是头一次听说,真不知陆中庸是怎么想出来的。真是匪

    夷所思,难怪陆中庸愿意当汉奸,闹了半天他有自己的一套歪理,甚至认为自己也是这场“过家家儿”游

    戏的参与者,也在“曲线救国”。徐金戈很想一枪崩了陆中庸,这种人留着除了给中国人丢脸,别的什么

    用也没有,若不是行动计划的需要,徐金戈早就出手杀了他。

    徐金戈放声大笑起来:“高论,高论,陆先生关于时局的高论果然是有见地,徐某受益匪浅,佩服,佩服

    ,您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陆先生,咱们说定了,今天晚上我来做东,您可不许跟我抢,说什么也得给我

    个面子……”

    注释:①“车口儿”是北平洋车夫们的行话,指商家或消费场所门外为等候主人的车夫们指定的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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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3 18:46:3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文三儿近来心情不大好,他认为这姓徐的是个丧门星,谁遇见他谁倒霉。他想躲开徐金戈,谁知徐金戈却

    像块猪皮鳔一样黏上了他,甩都甩不掉。

    其实徐金戈对文三儿还是很客气的,他包了文三儿的车,出手也还大方,每天一块钱,条件是随叫随到。

    这比文三儿在大街上等散座儿不知强多少倍,这种好事要是搁在以前,文三儿早乐得蹦了起来。可这回文

    三儿的心情却很悲愤,他认为姓徐的小子是他前世的冤家,是专门找他麻烦来的,这是坟头上插路标——

    把人往死路上引。他徐金戈干的是刀尖上舔血的营生,连他妈的日本宪兵都敢杀,要是有一天看他文三儿

    不顺眼,杀他还不像捻个臭虫?从表面上看,徐金戈似乎脾气不错,对文三儿说话总是客客气气,可他越

    客气,文三儿心里就越发毛。

    文三儿私下里承认,自己的确是个贱骨头,属叫驴的——轰着不走赶着走。伺候孙二爷时,孙二爷拿文三

    儿当条狗,呼来喝去,一不高兴就踹上一脚,文三儿却觉得很正常,无论什么事,一旦习惯了就成了常态

    。老韩头活着的时候总是这样打比方:别觉着穷日子难过,习惯就好了,这好比一个孩子刚生下来,您拿

    针扎他屁股一下试试,头一天准哭得死去活来,不是疼吗?没关系,您接着来,每天一下,连扎三个月,

    这孩子就习惯啦,他以为过日子就是这样,每天屁股上都要疼一下。要是您哪天忘了扎,这孩子闹不好又

    得哭起来,他觉得不对劲,还纳闷呢,心说过日子不是这样儿啊,屁股怎么不疼啦?老韩头说得没错,眼

    下文三儿就有点儿屁股不疼的感觉,他也觉得不对劲,徐金戈对他越客气,文三儿就越害怕,总有点儿大

    祸临头的恐惧。

    文三儿闹不明白,这姓徐的近来竟然和陆中庸交上朋友,两人好得穿一条裤子,彼此称兄道弟,不分你我

    ,幸亏两人都没老婆,不然真可能换老婆了。姓徐的出手阔绰,兜里似乎有花不完的钱。才不到两个礼拜

    的工夫,文三儿已经把北平有名的饭庄转了一圈儿,同和居、玉华台、鸿宾楼、马凯……这些饭庄的门口

    儿有几道台阶,有几棵树,文三儿都印在脑子里了,反正人家吃饭时文三儿总是蹲在门口儿。每次都是姓

    徐的搀着喝得烂醉的陆中庸从里面出来,吩咐文三儿将陆总编送回家去,他自己则另叫车走。

    今天又是徐金戈请客,地点是西珠市口的丰泽园饭庄。文三儿将徐金戈送进饭庄,就想找个背风的地方眯

    一觉,凭经验估计,这顿饭局没俩钟头拿不下来,等这帮孙子吃饱喝足,你就进去背人吧,陆中庸不被放

    倒不算完。

    文三儿发现对面墙根儿下蹲着几位老伙计,除了大裤衩子那来顺,还有东四“泰来”车行的尤二柱和小六

    子,住菜市口米市胡同的“李大砍”。看来这几位是在等散座儿,正晒着太阳聊得正欢,文三儿连忙凑了

    过去。

    李大砍在和那来顺抬杠,两人争得面红耳赤,起因是那来顺在“广和剧院”蹭了一场戏,剧目是京剧名角

    儿谭子同挑大梁的《东皇庄》,那来顺“一担挑儿”①的二大爷在广和戏院看大门儿,有了这点儿小职权

    ,那来顺就经常溜进去蹭戏看,问题是那来顺每次蹭戏都是演了小半场后才能溜进去,虽白看了不少戏,

    可压根儿就没有看全过。《东皇庄》是一出新戏,说的是清末江洋大盗康小八落网的故事,那来顺没看前

    半场,可他照吹不误,俨然一副行家的口气,这时李大砍就不爱听了,两人便抬起杠来。

    李大砍可不是一般人,他今年六十岁,倒退四十年,他在京城还算个人物,当年他是刑部狱押司刑房里的

    刽子手,干的是砍人脑袋的活儿。进入民国后,斩刑废除,李大砍就失了业,他这辈子没结过婚,主要是

    因为娶不到合适女人,但凡他看上眼的女人,一听说他的职业,都吓得尿了裤子,宁可老死闺中也不愿和

    刽子手过一辈子。大清国还立着的时候,李大砍对有没有老婆还无所谓,反正他收入不低,急了就去趟八

    大胡同泄泄火,日子过得倒也快活。后来大清国垮了,李大砍立马崴泥②了,他除了杀人,别无一技之长

    ,生计马上成了问题,只好动用积蓄买了一辆洋车,靠拉车度日,如今他年过六十,身子骨不行了,也不

    得不继续拉车,不然就没饭吃,早晚也得跟老韩头似的,干到倒毙街头为止。

    那来顺说:“李爷,我说话您别不爱听,要说砍人脑袋,您是行家,咱不敢抬杠。可要说看戏,您可就差

    着行市呢,我那来顺就好这一口儿,咱什么戏没看过?老戏就别说了,就说这‘八大拿’③吧,能看全的

    人就没几个,不信咱以后碰见马连良马老板问问,他老人家能看过一半儿就不错了,人家名角儿喜欢唱老

    段子,瞧不上新戏,《东皇庄》说的是拿康小八,这么说吧,康八爷死了才多少年?也就四十来年吧,那

    时老佛爷还在世,当年九门提督拿住康八爷,从景山后街往地安门押送,老佛爷站在景山上,拿个望远镜

    瞅了个够,老佛爷纳闷呀,就这么个矮胖子,怎么就把京城闹了个底儿朝天……”

    李大砍毫不客气地打断那来顺:“什么他妈《东皇庄》?少和老子扯淡,大爷我从来不看戏,从小就烦唱

    戏的,我师傅说过,甭搭理那帮戏子,都是下九流,不就是在台上吼一嗓子折俩跟头吗?那是吃饱撑的。

    你说吧,一个广和戏院撑死了也就坐几百号人吧?您在台上折腾,满打满算才几百号人看,那叫露脸儿吗

    ?差得远啦,不是李爷我吹,当年在菜市口凌迟康小八,看热闹的人几万也打不住……”

    尤二柱说:“李爷,李爷,这是两码事,人家说看戏呢,您怎么扯起剐活人来啦?这不是抬杠吗?话又说

    回来了,老那说的也不对,‘八大拿’里好像没有《东皇庄》,老那你就扯淡吧,怎么着,你还不服气?

    我给你数数?”

    文三儿和那来顺素有积怨,自然向着李大砍,他起哄道:“李爷,您接着说,看戏有什么意思?还是剐活

    人有看头。”

    李大砍自顾自地沉浸在当年的辉煌中:“那次是我们师徒俩伺候康八爷,活儿干得那叫漂亮,我师傅操刀

    ,我在一边报数儿,割一刀喊一声,我的话音一落,看热闹的人群就齐崭崭地叫一声好,好家伙,几万人

    一叫唤是什么动静?就跟他妈的打雷似的,那天李爷我嗓子都喊哑了,京城的老少爷们儿劲头儿一点儿没

    下去。菜市口一带人山人海,临街的房顶上、树上都是人,连窑子里的窑姐儿都出来啦,看到最后就乱了

    套,在外围警戒的绿营兵也撑不住了,都被人群挤到凌迟柱边儿上,李爷我一不留神被撞到康小八的怀里

    ,鼻子都拱到康小八的肚子上,康八爷这时已经快成一副骨头架子了,他老人家还烦呢,竟然教训起绿营

    兵来:嗨!绿营那帮丫头养的,连他妈个场子都看不住?要你们这帮吃货干吗使?丢人现眼的东西!康八

    爷真是条汉子,都这模样儿了,还骂人呢,把绿营那帮孙子骂得臊眉耷眼的,没一个敢吭声的。事后我才

    听说,当时监斩官侯大人坐在”鹤年堂“药铺门口,被人从太师椅上挤翻在地,摔了个狗吃屎,那天菜市

    口一带愣是挤死十几口子。你说说,戏子唱戏能露脸到这个份儿上吗?谁是名角儿?我和我师傅呀。”

    那来顺不服气地说:“李爷,您可真能扳杠,说着说着就走板,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您呐,四十里地换肩

    ——抬杠好手。我说前门楼子,您说(被禁止)头子,这不是瞎扳杠吗?”

    李大砍道:“谁扳杠啦?李爷我剐康小八的时候,还没《东皇庄》这出戏呢。”

    “您哪,说句不好听的,您就是一杠头,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也抬杠,好!咱就说露脸的事儿,人家京剧名

    角儿唱一场戏能挣多少钱?您剐一活人挣多少?这能比吗?”那来顺说。

    “你还别说,剐康小八那次,刑部朱大人送来四十两银子,我和师傅足吃足造了好几个月,从那以后就再

    没判过凌迟处死的犯人,光绪三十一年,大臣沈家本奏请皇上删除凌迟等重刑,皇上批了八个字‘永远删

    除,俱改斩决。’这下子可他妈崴泥啦,我和师傅只能靠砍人脑袋挣钱了,收入少多啦。这还不算,到了

    民国又来个司法改革,杀人连刀都不让用了,一枪撂倒完事,这叫什么事儿呀?自古以来杀人哪有不用刀

    的?咱学的就是这手艺呀……”

    文三儿插嘴道:“嘁,这叫什么手艺?不就是拿刀砍脖子吗?是个人就会。”

    李大砍一瞪眼:“你懂个屁,你当砍人脑袋是剁猪排骨?外行人使刀根本就不知道从哪儿下刀,铆足了劲

    儿就抡,十下八下也砍不断,真正的刽子手是从骨头缝里下刀,讲究的是刀锋不碰骨头,只用五六成力,

    关键是个巧劲儿,刀锋一闪,人头滚出一丈远,还朝你眨眼呢。”

    尤二柱听得发呆:“老天爷,砍人还这么多讲究?”

    李大砍得意地说:“敢情,这活儿你以为是个人就能干?当年大清国刑部狱押司刑房里正式挂名拿饷钱的

    总共只有五个人,这么说吧,上至朝廷里文武百官,下至京城几十万百姓,谁犯了死罪,都是我们五个人

    伺候上路。”

    小六子鼓动道:“李爷,您就说说康小八的事,好家伙,康八爷,京城的老少爷们儿谁不知道?听说是条

    汉子。”

    文三儿说:“康小八的事我知道,他家住在通州康庄子,武艺一般,可他手里有把手枪,那会儿有枪的人

    可不多,连衙门里的捕快也合不上人手一支枪,有的捕快还挎着腰刀呢,这下子康小八可成精啦,这小子

    作案时二话不说,先一枪把人放倒,再抢东西,就这么着,没几年工夫,康小八手上就有了十几条人命,

    被朝廷列为重犯……”

    李大砍不满地翻翻小眼睛:“文三儿,你小子见过康小八吗?”

    “我没见过,我是光绪二十八年出生的,康小八死时我还不懂事,我是听人家说的。”

    李大砍坏笑一声:“我说呢,光绪二十八年生的,也就是说,庚子年八国联军进了北京城,第二年你小子

    就生出来了,我得好好琢磨琢磨,你爹到底是谁?”

    大伙哄笑起来。

    小六子起哄道:“文三儿这小子八成是八国联军揍的吧?”

    文三儿面不改色地回嘴:“小六子,拿你文爷打镲是不是?我×你舅舅的,文爷我要是八国联军揍的倒好

    了,还用在这儿拉车?早他妈的外国享福去啦。”

    李大砍说:“文三儿这小子,什么事儿都有他,天下的事儿没有他不懂的,就是老忘了他自个儿姓什么,

    孙子,你不是什么都懂吗?懂就给大伙儿说说。”

    文三儿赔笑道:“得嘞,李爷,怨我多嘴,您说,您砍下的脑袋比我吃的窝头都多,我哪敢跟您叫板呀。



    李大砍抽着烟袋开始侃侃而谈:“康小八没人传得这么神,这人练过几天武艺,也就是个三脚猫的功夫,

    文三儿说得没错,他就仗着那把枪,那是把六响转轮手枪,至于这枪是怎么来的?说法就多了,有人说是

    偷了英国公使的枪,也有人说是庚子年京城大乱时康小八干掉一个洋鬼子军官得的。康小八犯下重案之后

    ,九门提督衙门也围捕过他几次,都让他跑了。反正那会儿大清国快玩完了,衙门里的捕快也是当一天和

    尚撞一天钟,没人愿意替朝廷玩命,康小八掏枪放倒一个,其余的跑得比兔子还快。康小八得了便宜就收

    不住了,接连犯下不少重案,老佛爷亲自下令拿他,庄亲王领旨后下令由萧海波带队,率京城捕快刘伟祥

    等人一同前去擒拿此贼。刘伟祥是何等人物?世称刘二彪子,师承号称”半步崩拳,天下无敌“的形意拳

    八大名家之一的郭云深,萧海波和刘伟祥可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俩联手就没有干不成的事。当时康小八

    藏在一间屋子里,手里握着枪,只等见人就搂火,萧海波上前轻挑门帘,一个‘旋风缠头背刀式’闪过康

    小八的子弹,顺势用刀背直劈康小八的后背,这时刘伟祥一记‘半步崩拳’也同时赶到,正中康小八的前

    胸,康小八当时就翻了白眼倒在地上,众人蜂拥而上,将这小子拿下。为这小子,老佛爷头上又添了几根

    白头发,恨得老佛爷牙根儿疼,没几天刑部的判决就下来了,判的是凌迟处死……”

    尤二柱插嘴:“李爷,您就说说怎么剐活人吧,听说也有讲究,判剐多少刀就是多少刀,多了少了都不行

    ,最多的有判几千刀的。”

    “听我师傅说,明朝的凌迟有判一万刀的,明朝的大太监刘谨犯上作乱,被正德皇帝判了凌迟处死,刀数

    是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分三日执行,按大明律,对被凌迟的犯人,必须按判决割足刀数,最后一刀人才能

    死,不然行刑人就得倒霉。到了大清朝,判凌迟的就少了,刀数最高的也就五百多刀,死罪一般都是斩首

    。除非是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康小八就犯在这上面了,手上有十几条人命,老佛爷觉得砍头太便宜他啦

    ,不过康小八还真是条汉子,行刑那天康小八被绑在凌迟柱上,我师傅冲他一抱拳说,八爷,今儿个是我

    们师徒俩伺候您归天,得罪啦。康小八说,爷们儿,活儿干得利索点儿,拜托啦。我师傅说,实在扛不住

    您就大声叫,没关系,那不栽面儿。康小八冷笑一声,您尽管招呼,八爷要是哼一声都不是人揍的。就这

    么着,炮声一响,我师傅就开始干活儿了,按这行的规矩,头一刀从胸口上开始,从胸脯上割下一片肉往

    天上一扔,这叫‘祭天肉’。第二刀是从犯人额头上划一刀,让肉片耷拉下来遮住眼睛,这叫‘遮眼罩’

    。这时康八爷不乐意了:爷们儿,别遮我眼,这么多人看热闹,怎么就不让我看呢?我师傅小声说,八爷

    ,别看了,菜市口您又不是没逛过。您猜康八爷怎么说?康八爷说了,这么多大姑娘小媳妇的,八爷我正

    寻摸呢,哪个长得俊点儿,您得让我瞧一眼不是?您听听,这才是康八爷,到死都是条汉子……”

    小六子啧着嘴:“这叫病床上摘牡丹——临死还贪花。”

    尤二柱不满地制止:“听着,怎么他妈的一提这个你耳朵就竖起来啦?李爷,甭搭理他,您接着说。”

    李大砍敲敲烟袋锅子继续说:“我师傅也觉着康八爷说得有道理,人都要死了,还不许看看娘们儿?这说

    不过去呀。我师傅对康八爷一抱拳说,得嘞,八爷,我听您的。他刀尖一挑,把那片遮眼肉挑飞了。我接

    着就吼了一嗓子:第二刀……这时底下几万人齐崭崭地喊了一声:好!康八爷咧开嘴乐啦。要说我师傅干

    活儿那真是没的挑,这活儿讲究的是刀法,是精雕细刻,每刀片下的肉大小得差不多,您弄杆秤约约,分

    量也得大概其,我们行里的行话叫‘鱼鳞剐’。手艺差点儿的刽子手干这种活儿时要用鱼网把犯人裹起来

    绷紧喽,让人肉从网眼儿中绷出来再下刀,可我师傅用不着,他老人家是高手,就像是在玩山西刀削面,

    只见那刀子在康八爷身上刷刷地走,一片片指甲盖大小的鲜肉飕飕地落进木桶,真他妈绝啦,我嗓子都喊

    哑了,康八爷果真是一声没吭,四百九十九刀后,康八爷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可人还没死,眼珠子照样

    滴溜溜乱转,他盯着我师傅还微微点了点头,可能是在夸我师傅活儿干得漂亮。我师傅说,八爷,咱哥俩

    儿就此分手,您走好,要是有缘,咱下辈子见!说完一刀捅进康八爷的心窝子,刀子一转把心挑了出来,

    康八爷这才咽了气……”

    文三儿问:“这就完啦?”

    李大砍反问:“废话,不完怎么着?人家康八爷生生扛了五百刀,要搁你小子身上,十刀你也扛不住。”

    文三儿意犹未尽地说:“吃烤鸭子还得剩副鸭架子不是?那康小八的骨头架子怎么办?”

    李大砍说:“下面的活儿该我干了,按规矩,凌迟处死的人要挫骨扬灰,不许犯人家属收尸,什么叫‘挫

    骨扬灰’?就是把死人的骨头全砸碎,连碎肉带碎骨装进木桶,扔在乱坟岗子喂野狗。这可是个力气活儿

    ,等骨头全砸碎,我也快累瘫了,本想歇一会儿,我师傅用烟袋锅子敲了我脑门一下说,瞧你这样儿,快

    点儿,把活儿干利索了。得,我又拎着木桶从菜市口走到天桥的山涧口乱坟岗子,刚把骨头渣子倒出去,

    十几条饿红眼的野狗呼地围上来,差点儿把老子我也给吃了……”

    李大砍说完,独自装了一袋烟,点燃抽起来。

    连文三儿在内的几位老伙计都听傻了。

    尤二柱半天才缓过劲来:“我操!真够吓人的,生生把一活人给剔成骨头架子,这种热闹我都不敢去看,

    非他妈吓出毛病来不行。”

    文三儿却认为这是个乐子,他不无遗憾地说:“有这热闹看能不去吗?比看戏强多了,反正那刀子又没割

    在我身上。”

    李大砍以内行的眼光上下打量文三儿:你小子可不是块好材料,瘦得像个刀螂,没两下就见骨头了,上下

    一瞧,都他妈的没处下刀子,要赶上这么个活儿,非把李爷我的牌子做倒了不可,你瞧人家康八爷,那身

    子板儿,那身肉膘儿,天生就是为凌迟长的,你再瞧瞧你,整个一扇儿排骨,李爷我都懒得做这活儿。

    文三儿回嘴道:“得嘞,您手艺再精,如今不是也用不上了?要让我说,李爷您改行也不该到车行里,您

    该到屠户那儿找个差事,宰不着人就宰猪吧,没事给猪头来个‘鱼鳞剐’,又剁了肉馅又练了手艺。”

    李大砍笑道:“李爷我宁可在你屁股上练手艺,你小子那屁股长得实在不好,人家都是两瓣儿,你小子是

    他妈四瓣儿,我得给你好好修理修理。”

    小六子也插嘴道:“对!给文三儿这小子的裤子扒了,再兜个鱼网,李爷您没事就拿他屁股练练手。”

    那来顺也开起玩笑:“文三儿的屁股上净是筋,要做‘鱼鳞’,刀子怕是不管事,得用烙铁烙。”

    文三儿斜了那来顺一眼,冷冷道:“哟,河边儿娶媳妇——把王八都逗乐啦……”

    陆中庸和徐金戈坐在丰泽园饭庄的雅座儿里,一瓶“五粮液”已经见了底,陆中庸的话也明显地多了起来

    ,原来他也有一肚子委屈。

    “老弟呀,如今的差事不好干,咱们这些人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儿受气。日本人的饭不好吃,也不白吃

    ,您得隔三差五检举几个‘抗日分子’,不然宪兵队和特高课饶不了你。可咱检举谁呀?都没冤没仇的,

    人家就是真有抗日思想能让你知道吗?我陆中庸多少也有些肚量,被骂几句汉奸无所谓。人嘛,哪有不挨

    骂的?以前我当记者,不是也没少挨骂吗?问题不在这儿,我是为咱中国人担心哪……”

    徐金戈夹了块肘子放在陆中庸的碟子里:“怎么着?陆兄还有点儿忧国忧民?”

    陆中庸激动起来,他把酒盅重重放在桌子上:“嘿!我认为中国的问题在于国民素质,国民素质的低劣导

    致国家的贫弱,四万万人哪,有思想有见解的人有多少?大部分人还不是浑浑噩噩?就这种素质,你还想

    抗日?根本不可能嘛,陆某虽一介文人,但对军事问题也有研究,拿淞沪会战来说,蒋先生可谓是大手笔

    ,短时间内调集七十万大军,是全国陆军三分之二的兵力。日本人有多少?一开始只有一万多人,后来大

    举增兵也不过是二十多万人,结果怎么样?照样是兵败如山倒,连首都都丢了,您看看越抵抗亡国越快,

    人家西方人就比较灵活,您瞧瞧荷兰、比利时,打不过就不打,立马宣布投降,德国人能怎么着?人家能

    把你灭了?把老百姓都杀光了?不可能嘛,老百姓照样娶妻生子过日子,不过是换了个政府嘛。”

    徐金戈给陆中庸斟上酒,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呀,听陆兄一言,兄弟我茅塞顿开,老百姓就是老百

    姓,政治家毕竟是政治家,各自的想法不一样。”

    陆中庸抿了一口酒,侃侃而谈:“对老百姓来说,总得有人管着,不是张三就是李四,谁管不是管?管就

    管吧,关咱老百姓屁事?咱中国人打仗不行,就得玩软的,日本人怎么啦?他来了咱不招他,踏踏实实做

    顺民,我看他坦克大炮打谁去。

    徐金戈笑道:“陆兄的意思,眼下对付日本人也得用这招儿,不抵抗,只当顺民,用软功对付?”

    “对喽,这招儿比什么都管用,要不我怎么佩服汪兆铭先生呢,人家那曲线救国的确是高招儿。战争初期

    ,汪先生也是坚定的主战派,在抵抗日本的问题上和蒋先生是惊人的一致,可为什么汪先生后来又改变了

    主张呢?这就不得不承认汪先生在审时度势方面确比蒋先生略高一筹。原因很简单,在尽全力抵抗之后,

    发现咱中国根本不是日本的对手,硬打下去,只有生灵涂炭,亡国灭种的结果。他蒋先生倒是可以成全自

    己的气节,可咱老百姓招谁惹谁了?老弟啊,咱中国人和洋人的观念不一样,西方人讲究‘不自由毋宁死

    ’,咱中国人讲究‘好死不如赖活着’。说句不好听的,洋人的脑子不大好使,绕着绕着就把自己绕进去

    了,其实这道理是明摆着的,要是脑袋都没了,那要自由有什么用?也不可能有自由嘛,您说是不是这个

    理儿?”

    徐金戈叫起好来:“好啊,高论,真是高论,陆兄不愧是文化人,能把道理讲得深入浅出,兄弟我受益匪

    浅啊。”

    陆中庸显得很谦虚:“哪里,哪里,老弟过奖了,其实,世上没有很深奥的理论,所有的理论原本都很简

    单,不过是被人为地复杂化了,文化人的责任就是把复杂的理论还原成简单的道理。”

    徐金戈话锋一转:“陆兄,我现在关心的是战争的结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日本人在太平洋可有些撑不

    住了,美国的轰炸机已经把东京炸成一片焦土,欧洲战场上德国人也在节节败退,俄国人已经逼近柏林。

    我在想,如果这场战争轴心国方面打输了,我们怎么办?将来蒋先生从重庆还都,我们的日子恐怕不会好

    过,不知陆兄有什么打算?”

    陆中庸用餐巾擦擦嘴,胸有成竹地回答:“老弟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凡事都要谋划在先,但凡战争总要

    有个结果,无非是三种结局,或胜或败或言和,日本人打胜了自不必说,若是打败了或者言和肯定会对我

    们不利,这点我早已想到了,也有了对策。”

    徐金戈说:“哦,愿闻其详,请陆兄指点迷津。”

    “老弟,你我认识时间虽不长,但一见如故,陆某诚心交你这个朋友,若是换了别人,我是断不会透露的

    ……”陆中庸凑近徐金戈压低嗓音道:“想办法加入日本国籍,此为上策。”

    “为什么?”

    “如果日本战败,盟军方面也会按国际法行事,我们会作为日本侨民被遣返回国,中国政府无权追究一个

    日本公民在战争中的责任。所以说,身份问题太重要了。”

    徐金戈忧心忡忡地说:“可是……这日本国籍可不是好加入的,这其中恐怕有不少具体规定吧?”

    “还是得看关系,一是看你在日本人那里是否有面子,是否算是社会名流。再一个是你对日本是否有较大

    的贡献。不瞒老弟你说,这两条老哥我都占了,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些有身份的日本朋友帮忙,对此,我

    是高枕无忧啊。”

    “陆兄能否为兄弟我想想办法?你知道,我们这些为日本人做事的人,难免会得罪一些人,有时也是身不

    由己,为了混口饭吃,谁会想到如今连条后路都没有了,陆兄若是有办法,该拉小弟一把才是。”

    陆中庸叹了口气道:“老弟啊,世事如棋局,聪明人要走一步看三步,你早该考虑后路问题啦。不过,你

    我既然是朋友,我肯定要帮你这个忙,我有个日本朋友叫犬养平斋,此人很是神通广大,他若愿意帮忙,

    应该是没问题,只是这里面有个费用问题。”

    徐金戈连声道:“这不成问题,这不成问题,规矩我懂,咱们一切按规矩办,您放心,事成之后,您这个

    中间人我也会另有一番意思。”

    “这您就见外了,咱们是朋友嘛,朋友之间不言利,陆某的为人,日子长了您就明白了。”

    “那是,那是,我心里有数,陆兄,我还想问一句,您那位日本朋友是在政界还是军界?”

    “他是个日本浪人,他的真实身份我也不清楚,不过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此人背景极深,别说是政界军界

    ,甚至和日本皇室也有密切联系。”

    徐金戈凑近陆中庸低声道:“陆兄,如果您方便,能否为我和犬养先生安排一次会面?为了表示我的诚意

    ,兄弟我愿向犬养先生提供一条有关南京政府方面的绝密情报。”

    陆中庸吃了一惊:“绝密情报?能和我大致讲讲吗?”

    “对不起,陆兄,事关重大,恕我不能详谈,请您转告犬养先生,自从汪兆铭先生在日本病故以后,南京

    政府中的陈公博、褚民谊、周佛海、梅思平等实权人物在进行秘密串连,而且已和重庆方面建立了某种默

    契,关于具体细节,我只能面见犬养先生后再谈,请陆兄见谅。”徐金戈一再道歉。

    陆中庸谅解地说:“没关系,既然是绝密情报,我就不打听了,您放心,我会安排这次会面。”

    丰泽园饭庄的外面,文三儿和那来顺又拉扯起来,那来顺揪住文三儿的衣领,文三儿拽着那来顺的袖子,

    尤二柱和小六子在一边拉架。

    那来顺晃着拳头威胁道:“文三儿,是不是有日子没揍你了,身上又痒痒了吧?你再骂一句我听听,不把

    你屎打出来,我姓你的姓。”

    文三儿上次和那来顺打架吃了亏,因此便有些胆怯,他心虚地狡辩道:“我指名道姓骂你了吗?大家评评

    理,这年头有拣金子的,也有拣银子的,我还没听说过有拣骂的。”

    那来顺仍然不依不饶:“那你骂谁呢?这儿就这么几个人,你没骂我,那是骂谁呢?你说吧,是骂李爷呢

    还是骂尤二柱和小六子?你说呀?”

    文三儿当然不敢说是骂旁边几位,那还不引起众怒?这个那来顺真够可恨的,这不是逼着文三儿得罪人吗

    ?文三儿很想照那来顺裤裆里踢一脚,想想又觉得胜算不大,于是马上放弃了这个念头,他一梗脖子道:

    “骂我自己呢,怎么啦?”

    那来顺要的就是这句话,他也不想真打架,对付文三儿这样的人,只需语言上的威慑就足矣了,既然文三

    儿认了,那来顺自然也有了台阶下。

    李大砍抽着烟袋一直兴致勃勃地观看文三儿和那来顺的争斗,一见没打起来,顿时大为扫兴,他磕磕烟袋

    评论道:“怎么不打啦?真他妈没劲,有这工夫还不如到天桥瞧瞧沈三儿撂跤呢,你们这俩小子,哼!六

    月的冬瓜——毛儿嫩呀。”

    正说着,徐金戈走到门口的台阶上喊道:“文三儿,快去扶陆先生,送陆先生回家。”

    注释:①“一担挑儿”为连襟之意,两个男人分别娶了亲姐妹,彼此之间的关系是“一担挑儿”。

    ②“崴泥”为北京方言中“麻烦了”之意。

    ③“八大拿”为清代英雄戏,取材于《施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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