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夏天,是从卖西瓜的吆喝声里开始的。
火辣辣的日头照在柏油马路和水泥房子上,城市像一个热烘烘的大烤箱,只要一出空调屋,立马掉进这个箱子里,汗出如浆。阳光也灼人,白亮亮的让人心烦意乱。偶一抬头,看见树荫下的西瓜摊,一大车碧绿的西瓜堆在那儿,剖开的半个通红的瓤上,寥落地缀着几颗油亮的黑籽,水津津地摆在那儿,一入眼,便感觉周身清爽下来,齿舌的津液都生出来了。称一个带回家,放在冰箱里镇一会儿,抱出来,甫一切开,一股子凉气噌地扑出来,真是“连眼睛都是凉的”。一刀刀切成月牙船形状,捧着啃,几块下去,暑气就压下去了,心神也安稳下来。
童年的夏天,几乎天天都是和西瓜为伍的。那时候,很多农家都有一片西瓜田,再不济,也会在菜园里种上几棵,省得孩子看人家的嘴。吃罢早饭,不等大人吆喝,孩子就主动跑到瓜田里去,这个拍拍那个敲敲,抱一个花皮大西瓜回来,压一桶井水,把瓜浸在里面,半晌午还不忘换一次水。大人从田里收工回来,不等烧午饭,先把瓜捞出来,放在案板剖食。自家种着瓜,孩子们都是行家里手,一挑一个准,西瓜熟得好着呢,都是红沙瓤。雪亮的菜刀尖刚刚插进瓜皮,就听嚓地一声,瓜已经裂到两头了,就势掰开,切成块,吃到嘴里又凉又甜,落到热肚子里,肠胃真是痛快。
有小毛孩正玩泥巴呢,看到吃瓜了,手都来不及洗,跑到跟前抱起来就啃,蹭得两腮都是红瓤,西瓜汁儿顺着嘴角流下去,在肚皮上冲出一条一条的泥痕。嘴里还在咀嚼还没有咽完,就赶紧丢掉手里的瓜皮,再伸手摸一块,把头埋进去,继续啃,一会儿,吃得小肚子腆了起来,自个儿拍一拍,大鼓似的呯呯响。
小学校门口的操场上有棵老皂角树,树下有口老井,夏日的晌午,收工回来的几个爷们,喜欢在那儿下棋。皂角树下的阴凉地很大,一股热风吹来,一树的皂角哗哗地摇着。树上有个大喇叭,每天这时候都要播单田芳的评书,几个人一边啪啪地走着棋,一边听着《杨家将》,一阵一阵的知了声淹没在故事中。他们身旁那口幽幽的深井里,正用筐吊着一个西瓜,棋局结束,西瓜也在水里拔得凉冰冰了,扯出来一拳锤开,大家掰开来吃,沁沁的凉,比压井水泡的还要快意。
晚上,跟大人睡在瓜田,人字形的敞口庵棚里,穿行而过的风渐渐凉下来。月亮又白又大,悬在天空,一地的瓜秧和一个个圆滚滚的西瓜,沐在月光和清露中,朦朦胧胧。地头的池塘里,青蛙咕呱咕呱地唱着歌,唱得累了,啪的一声跳进水里去。乡亲们看守瓜田,并非如课本里的少年闰土一样,要握紧钢叉防獾,当然也非防人,只是那儿更便于纳凉罢了。若有人路过,口渴求瓜,主人会毫不吝啬地奉送一个。一次深夜,我被嘈嘈的吃瓜声和说话声惊醒,原来父亲正蹲在庵前,陪一个过路的外乡人吃西瓜呢。
几里外的舅舅不懂稼穑,更不会种瓜,他开着一家诊所为生。每年夏天,父亲都会差我给舅舅送西瓜,隔三岔五一趟。有时候用麻袋装着驮于后座,有时候用网袋兜着挂在车把上,为保持平衡,一边挂一个。西瓜挂在车把上,很考验人的驾驶技术,不仅打腿,还晃晃荡荡左摇右摆,让你掌不稳方向。乡下坚硬的泥土路疙疙瘩瘩,有一回,我不小心摔倒了,一个比足球还大的西瓜摔散了架。怎么办?正好也渴了,吃吧!我把车子扎在那儿,坐在地上,把残瓜拾起来,用手抓着通红的瓜瓤,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直到把那个西瓜掏完,撑的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坐了好一会儿,才驮上剩下的那个瓜,奔舅舅家去。
“下咽顿除烟火气,入齿便作冰雪声”,从童年到现在,我们的每一个夏天,都有西瓜凉沁沁的陪伴,有西瓜的夏天,是甜蜜的清爽的夏天。